我以为还要再等等才会介绍到我的父亲,他却很自然而然的出现了,讨要自己的戏份。

    聊到父亲前红约我喝个酒,那不如叫上白,我说。我们的约会总是过滤掉绿,谁想她了就会单独约她,那是一个男朋友多到无暇应付女朋友的性感女人,我理解,我们都理解。与上次见白相比,她又胖了一圈,药物造成的胖应该用淤这个字形容更准确,白又淤了一圈,激素造成的膨胀是包括骨骼的改变的,她这种情况必须终身服药加以控制。

    那还能喝酒吗?我问。白说喝的话也不是不行,停药一天就可以。这样也可以?我说要不你别喝了。白坚持要喝。

    我喝到微醺的程度只需要一瓶啤酒,趁着晕乎跟她们介绍最近和他先生在一起的境况,红不做声,一直捧着手机处理公务,她是单位的中层,上传下达,总是很忙碌,白一贯的煞风景,看着我说不要太认真了,你又不可能跟他结婚,更不可能再生个孩子。是的是的,此生有哥哥和弟弟两个孩子我已经够够的了,绝不可能再出个孩子来,仅仅他们两个已经压垮了我的家庭,得到一身羞辱,怎敢再搞出一条人命来。可是,他先生估计也并不想跟我怎样怎样吧?白白了我一眼,说你看你现在多漂亮,先不说漂亮,就你这气质就没几个能超过你的。可是,我说,我宁可要青春,气质管什么使啊。白不以为然,我也不以为然。

    白爱我已经爱到觉得是个男的就会为了而神魂颠倒,以至于她总是紧张我和他先生的事情会被爸爸发现,也总是紧张我会和他先生认真,总之就是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我爱她。

    自从开始做试管到发现红斑狼疮,白的眉间总是微微簇着,可能她自己都意识不到,她的面孔依然是那副端庄大气的面孔,轮廓依旧,永恒的正室范儿,可是总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了,内容吧,内容不一样了。我也是,我这两个月的脸变化很急剧,从傻狍子脸开挂似的每天重写剧本,演变成现在这样一副搞事情的脸,荒耽歆淫,令人担心的一张脸,那些妊娠斑啊细纹啊都还在,却都那么不安分的存在着。红的脸也和过去不一样了,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活生生的从香港电影里走出来的阿嫂形象,你知道的吧,就是那种永远不好好穿鞋,不好好说话,身上纹朵红的滴血的花,看哪个男人哪个男人准喘不上来气可是男人宁可阉割了自己也不敢碰老大的女人,红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自几年前走上中层岗位,她的脸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很多,权利和欲望在她脸上争抢了好几年,如今我看着权利已经稳稳占了上风,红整个人也从阿嫂气质转变为说一不二的老大气质,或者说她已经雌雄莫辨,兼具了阿嫂和老大的气质。

    时间改变了所有。你遇到了一个或几个人,这些人都不是你,但都或多或少成为了你的一部分,你终将带着这些人的这些那些彻底的孤独。

    红终于处理完公务有时间看我们一眼了。今天我们吃的路边串串,很中古的那种装修,红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和白都吃二轮了,我也已经喝醉了,趴在桌子上有心无力,只能听她和白说话,我虽然晕,听力和大脑还是正常运作的,就听见红一贯的怼人说话模式启动——

    最近怎么样啊?

    还那样呗,吃着药病情控制住了,这个月要孩儿了没要上。

    要什么孩儿,你自己身体重要还是孩子重要。

    就这我爸还找事儿呢,周末我回家,他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你到底还要不要孩儿了。

    他还是不是你亲爹啊?不知道你这个病的情况嘛。

    唉,我爸现在说话就是越来越难听,我都没搭理他,扭头就走了。我姐也是劝我别要了,觉得比起要一个孩子我的身体更重要。她担心我强行怀孕对自己不好。

    那就别要了呗。领养一个不行嘛。

    我挣扎着爬起来,替白说,她就是不想领养啊,要么不生,要么生,领养不考虑啊。白点点头,眉间又不自觉的簇起。我有很多话想对白说,生了孩子又怎样,我生了两个孩子,我幸福了吗,你的身体在二十多岁没有发病的时候从未自然受孕过,试管又失败五次,现在红斑狼疮发作,年龄三十五,我要是你我就放弃了真的,人生也不是只有要了孩子才会幸福,那些有了孩子却不幸福的人不是大把存在?这个疾病对女生这么不友好,就算强行怀孕,是女孩怎么办,会不会遗传,她长大了会愿意经历这样的人生?

    这些话我都憋着,不能说,这样的话在白的心里不知道百转千回多少遍了,能放弃她早放弃了,我胎停育两次不是也不肯放弃?

    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问我最近跟爸爸怎么样?

    怎么样,能怎么样?我和爸爸基本已经关闭所有的沟通渠道,或者说我单方面跟他断交了,母亲用她的亲身经历告诉我痛苦大概半年就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没什么感觉了。我不爱爸爸这件事应该很早就发生了,只是我们谁都不知道,直至爸爸天才般的睡了保姆的女儿来刺激我,亲手戳破了这个现实,是的,我的的确确很早就不爱他了。但凡我还爱他,我的身体不会不苏醒,但凡我还爱他,我现在应该仍然沉溺在痛苦中难以平静。但我却没有能力彻彻底底的踢走他,现在最令我难堪痛苦的是这件事:我还要接受他的钱。

    我的工作很稳定,份内的事只要做的好既受尊重也没人找茬,且我的特长并不是一个努力拼搏就能出成绩的专业,所以基本处于无人竞争的状态,除此,我还有个收入不稳定的业余爱好,写作,但我不是职业写作人,我很业余,没有灵感支撑就一无所获,所以这项收入基本忽略不计。王晶说这世界上没有灵感,你要靠灵感你就不是职业手,职业手没灵感,灵感是业余,专业的意思是你早上爸爸去世,晚上对不起,请你写喜剧,那就是专业。这话说得很对,要我依靠虚无缥缈不知何时才降临的灵感为依仗来摆脱爸爸,我毫无信心。

    可他现在却像一条牧羊犬,守着我,既不冒犯,也不离开,我放狠话说我会找到一个人陪我去迪斯尼拍好看的照片,会找到一个人陪我看喜欢的电影,会找到一个人跟我吃同一份冰穹,爸爸会淡淡的回复:好,我努力赚钱。我想告诉爸爸他先生的存在,想让他知道我和他先生在床上的所有细节,就像雪告诉我的他们在一起的所有细节,想扯下他脸上的虚伪,让他痛苦让他恶心,然而我竟不敢。

    是的,在爸爸的认知里,只要他能赚钱,我就会乖乖呆在他身边,只要他能赚钱,我就离不开他。父亲母亲也在逼我,用钱逼我,只要我没钱,又不肯降低享乐的标准,我就不得不向爸爸妥协,重新接纳他。这样父亲母亲就不会在我这盆泼出去的水身上多花一分钱,这样父亲母亲这辈子的财产就安全了,我离婚了,我就是他们最失败的作品,不值得再投资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