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并未让挂心她的人们等待太久,军医的药灌下去不过一刻,她便悠悠睁开了眼睛,看到金冲抱着自己,笑着落下泪来。

    金冲胸中仿佛翻搅着一把刀,还拼命扯开一个笑:“柳儿,你已经回来了,安全了,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不要怕。”

    细柳点了点头,开口唤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旁边军医一脸不忍,对梅郁城道:“他们应该是给柳将军灌了哑药……”

    梅郁城心中巨恸混着怒火,俯身对细柳道:“丫头,你扛着些,等我们把害你的人押到你面前千刀万剐,你要撑着。”

    细柳看看梅郁城,又看看金冲,眼中万般柔情不舍,突然似想到什么,张惶四顾,死死盯着书案那边。

    金冲看她这个样子,心中发慌:“柳儿,你要什么?”细柳张开嘴,拼命想说什么,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还是白袍与她朝夕相处,看清了她的口型:“她要纸笔!”她这么说着,跑到书案那边提笔饱蘸了墨汁,又拿来一张纸,细柳张开嘴,白袍将笔递到她口中,她死死咬着,使出全身力气在白袍擎着的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个“仇”,金冲早就猜出此事乃是仇无名所为,险些将牙咬断:“柳儿你放心,我定将仇无名的人头给你提来!”

    可细柳听了这话,却急得摇了摇头,又奋力写了三横一竖,像个“丰”字,却十分模糊变形,她剧烈咳嗽着,口中喷出血沫,却还死死咬着笔杆。

    白袍擎着纸的手都在抖,哭道:“柳儿,可以了,好妹妹……”

    梅郁城把住她的手,将纸扶稳:“让她写完。”

    细柳好容易止住咳嗽,咬着笔又写了两横,这次很清晰,能看出是个“二”字,可写完这两横,她已经耗光了全部力气,口一松,笔落在地上,细柳伏在金冲怀里痛苦喘息,进而猛烈地咳嗽着,干呕了几下,呕出了沾着血的一颗什么,金冲拿起一看,竟是自己前日送给她的那枚扳指。

    金冲低头看着细柳,早已泣不成声,细柳看着他,眼中满是柔情,目光中的生气却渐渐抽离,她努力张口,似是说了句“保重”,金冲托着她的头,俯身亲亲她额角:“已经给了你,就是你的了,你答应我要嫁于我的,庚帖我都写好了,你怎能反悔……”

    细柳的呼吸慢慢变得清浅,眼中却仍是难舍,梅郁城与她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低声开口道:“若飞,她已经不在乎婚事了,她只在乎你,你须得让她走得安心……”

    金冲闻言心如刀绞,却明白是这个道理,紧紧搂住细柳,在她耳边道:“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替你永远守着宣同铁骑。”

    几乎是听到他这句的一瞬间,细柳眼中的光彩完全散去,她半睁双眸眼睫带泪,唇边浮着一丝笑意,金冲低头亲了亲她沾血的芳唇,泣不成声地呢喃着:“我娘说了,婚期最好定在九月里……嫁妆都不用你操心,你要忙军务嘛……”

    梅郁城听不下去了,示意白袍留下关照一下,自己出了先锋营的帐子,明明已是四月初,边关的风却凉得梳骨,梅郁城不知道自己为何哭不出来,她仰头看着铁青色的天,突然想明白了——或许有些恨是眼泪洗不掉的,唯有鲜血,才能荡涤。

    来到步军营的营帐,梅郁城看到纪横戈帅案旁的行军床上以素白细布盖了一具尸身,她明白那应该是薛猛,纪横戈抬头看看梅郁城目光所向,上前抱拳道:“主帅,是我让他们将薛兄暂厝此处,他被同袍们带回来的时候,双目未瞑,我想他定是放不下步军营,想与我们一同排布此战。”

    “好。”梅郁城点点头没有多说:“我刚刚跟你说,大同军到,开始进攻北梁后军时,你的步军营会代替先锋营,直面北梁骑兵的攻击,而且是百殺骑,你必须挡住三拨以上的攻击而阵营不散,你真的能做到吗?”

    纪横戈明白,自家主帅之所以再三向自己确认,必定事关整个战局,他没有一时冲动就立马应下,而是沉吟了一番,在心中再三计算,方才开口:“至少三次,应可确保四次,若主帅需要,步军营会死守到敌五次冲锋过后。”

    “好!”梅郁城端肃面色中带着一丝赞许,抬手拍了拍纪横戈的肩膀:“交给你了。”

    排布好一切,梅郁城登上瞭敌台,身边就是战鼓和金钲,她取出随身的令旗,俯瞰敌军依然还在调度排布的中军营和后卫营,又看到己方先锋军已经整装完毕——她从未见过金冲这个样子,印象里他只喜欢金红二色,此时却是素甲加身,火红的盔缨也换成了白绢飘飞在脑后,唯有护背旗上的火色玄鸟,昭示着宣同铁骑先锋营的威武。

    位于中军之前的步军营,这支数月前才加入宣同铁骑的新兵,却承受了与宣府老兵一样的压力和磨砺,纪横戈立马横戈于环形军阵前——这个阵列曾经抵御了草原上最猛烈的狼群一整夜,梅郁城相信,此时对着前面那群饿狼,他们一样可以剿杀之。

    她转头,看到了与自己一起居中调度的白风展,携手数年,梅郁城实是舍不得将这么个烂摊子留给他,可她也明白,唯有白风展能够担起宣府,交给他,她是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