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温伦说完了这一大套话之后,知客老和尚不住的点头笑道:“蒋居士真是雅人,才有这般清兴,贫僧钦佩之至!”

    蒋温伦这时心里已安定了,问道:“大师此时不去安睡,来到这房里,相必来此有所见教”,哪知这知客老和尚只是不转眼的望着蒋温伦的脸,笑道:“并没有什么事,只因贫僧心里异常钦佩居士,想来这里与居士多谈一回。”

    蒋温伦道:“我生平一无所能,怎敢当大师钦佩两个字,”蒋温伦口里这么说,心里却疑惑这和尚必是从什么地方,看出他是一个有武道本领的人来,所以回答说生平一无所能。

    想不到知客老和尚听了,伸手竖起大拇指,说道:“居士的本领却是很大,这是贫僧早就知道了的事情,不过贫僧钦佩的,不是钦佩居士的本领,是钦佩居士独一无二的胆量。”

    蒋温伦觉得对方话里有话,接口问道:“大师和我初次相逢,何以知道我有独一无二的胆量?”知客老和尚大笑道:“居土可明白贫僧在这观音寺里,是干什么事的?如何会不知道居士的胆量呢?”

    蒋温伦虽明知对方话里有因,然而却猜不透对方到底是什么用意,只好说道:“我生性愚笨了,大师的话带着禅机,我仍是不能领悟。请大师明白说出来吧!”知客老和尚道:“居士故意装作不知,倒也也罢了,叫贫僧明说,贫僧也只得明说了。世间上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怕鬼的”

    “虽也有些自负胆壮的人,青天白日说大话欺人,他不怕鬼,究其实,何尝不怕?明知青天白日是不会有鬼的,才敢说这种大话,若在深夜无人的时候,真个有鬼出来,给那些说大话的看见了,看他到底怕也不怕,我看谁也不能有居士那般大的胆量。居士说生平的境遇,以刚才一刹那为最高洁,贫僧很相信居士说的话确不虚假,像刚才那一刹那的境界,人生原不容易遇着。但是贫僧要请教居士刚才所遇的,究竟是如何的情形?”

    蒋温伦听了这番话,已经安定了的一颗心,不由得又冲跳起来了。暗想:我若说是看见了许多女鬼,便已然暴露偷窥了莲座上的秘密。这寺里和尚表面装做得个个是罗汉,个个是菩萨,暗中说说不得已经造下了无穷罪孽。

    如果被我识破了揭穿出来,这寺里百多个和尚,不待说都没有活命的道理,就是这座堂皇壮丽的观音寺,也必然付之一炬。这样关系重大的秘密,被我识破了,可知他们决不肯与我善罢甘休,我还是一口咬定不曾见鬼的好。

    蒋温伦当时心里这么细细的思量,然而面上并不敢露出一点儿踌躇的神气,听完知客老和尚的话,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说道:“大师,这些话是从何说起,我听了完全莫明其妙。我生平没见过鬼,也并不相信这世间有鬼,也没有很壮的胆量。”

    “老实对大师说,我刚才起来赏月,固然是因为中秋月好,然而大半也是因平日不曾独睡,睡得不太习惯。就是之前在客栈里歇宿,也是四五个客商同歇一房,独自睡一间房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免不了有些胆怯,不如索性起来,到月光下赏玩一会。大师倒来钦佩我的胆量,这简直是有心挖苦我的一般。”

    知客老和尚至此,忽然改换了一副严厉的脸色,伸手在桌角上拍了一巴掌,怒道:“你这人太不识好歹,敢在真菩萨跟前烧假香!我的话已向你说明了,你还敢是这么跟我瞎扯谈,你以为不应承这回事,便可以支吾过去么?”

    “你也不想想:我这观音寺里一百多个和尚,不都是死的,你在佛殿上的举动,岂能瞒得过我们的耳目?我劝你自己知趣点儿罢。”

    知客老和尚此时的神情声口,与初见面的时候,前后截然两人。初见面时春风满面,开口必合掌躬身,无论如何会巴结的小老爷,见上官也没有这般殷勤恭敬。此刻一翻转脸来,那种横眉竖目的凶恶样子,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也没有这般厉害,蒋温伦初次经历这样险境,又早已自觉心虚,此时见了知客老和尚这般凶像,更不由得胆怯起来。

    那些无礼的话听到耳里虽不免有些冒火,然而蒋温伦却不敢发怒,恐怕闹得决裂了,单身一个人,纵有绝高的本领,身入虎穴,也断然讨不着便宜。只得竭力按纳住火性,平心静气的说道:“大师这些话实在来得太奇怪了。我来宝刹借宿,是大师允了我的,我并没有偷进宝刹来。”

    “真心实意的与大师说话,大师为何无缘无故责骂我?我睡不着出房外赏月,本除赏月光而外,什么东西也没看见,大师却硬栽在我身上,说我看见鬼了,先不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魂这种东西,我便退让一步,就算是我看见鬼了,也不干朝廷的国法,不犯宝刹的法规,大师何必这般恼怒?”

    “我不知道‘知趣’两个字怎么讲?只是我乃过路的人,明早天光一亮,就要动身赶路的,因此我也无须请教是怎生解说。既承情许我借宿,于今时候也不早了,请老和尚进去安歇,让我安睡一觉,明日好趁早登程。”说罢,拱了拱手,做出准备送客的样子。

    知客老和尚哪里作理会呢?虎也似的哼了一声,指点着蒋温伦的脸,说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借宿便借宿,谁教你多管闲事,你既没看见鬼,好好的佛座莲台,要你点着烛东寻西觅些什么?你要知道,嘴巴硬是不中用的。”

    “我因怜念你年纪轻,不知世事,只是有一份好根骨,碰巧遇到这档子事了,佛殿上那些举动,或者是出于无意,我才不辞烦琐,用好言来开导你。谁知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反想在我跟前卖弄你的口才,以为说得近情理,便可以支吾过去。试问你此刻还能有话支吾过去么?”蒋温伦见点烛照莲台的事已被老和尚看见了,知道再掩饰也不中用,越是心虚,越想不出对付的主意。

    到了这种时候,明知就是哀求苦告,也不见得便能免祸,倒不如索性和他硬来,看他把我怎生办法,若命中注定了要死在这寺里,任如何也逃不脱。恩师传下的本领,不在这时候应用,有何用处?

    凡事只在一转念,蒋温伦赖有此一转念,胆气登时豪壮了,也陡然在桌上拍一巴掌,叱道:“你不要欺我太甚!我是从此地过路的人,第一次到这寺里来,谁知道你这寺里有不能见人的机关?佛座莲台安放在大殿上,原是常人礼拜的,我就拿烛照看一会,算得了什么?”

    知客老和尚见蒋温伦生气,面色倒和缓了说道:“在你自然算不了甚么,然而在你看来,这对我们也算不了什么吗?”蒋温伦道:“我鬼是见了,莲台也是照了,你既怪我不应该看,只看你打算将我怎样?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用出来,我敢叫一声讨饶,便不是铁骨铮铮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