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位于法大马路的住处，虞西敏又一次翻开牛皮纸袋中泛黄的报章和照片。这摞东西他已经翻看过多次，归家后夜不能寐，终于还是再看向它们。这是他派人前往京津调查的奉溆意诸事。
奉溆意，生于光绪二十八年，殁年十七岁，彼时正是张勋复辟失败后的1917年夏。虞西敏打开泛黄的报纸随即又放下，重又翻开一旁近年来小报旧事重提的报道，其中将奉氏之死描述得活色生香淫靡无比。一个少年，艳毙于属于自己的豪华公馆中，被送往天津圣堂教会医院抢救时被人目击阴茎肿胀情致未销，俨然还沉湎于一场情事之中。最大的疑凶是他豢养在寓所中形影不离的男妓，名叫宋晓泉。
虞西敏的目光久久无法离开油墨印的“宋晓泉”三字，他丝毫不必怀疑，宋晓泉者即宋浴秋也。而整个故事的梗概也在脑海中越发清晰：一个年少懵懂、耽于享乐的豪门公子被一个处心积虑的美貌杀手引诱，最后将自己短暂的一生定格在那最不堪的瞬间。
奉溆意之死带来巨大的舆论风波。他的祖父、昔日的北洋王奉定初去年刚刚暴毙，奉家四分五裂隐于各处，却在这事件中全被卷入口舌非议之中。在此之前，奉溆意是旁人口中奉承的“好圣孙”。但他敢于反抗父权，勇敢地谏言祖父放弃称帝妄想。虽然因此被父亲奉汉章一怒之下赶到国外，但无疑因此获得了不少民主进步人士的嘉许。但在此之后，他在京津便只剩下一个可笑的荒唐的死亡结局。不少遗族世家都用奉溆意警示子孙，勿沉湎享乐招致身败名裂的杀身之祸。
奉溆意死后第二年，奉汉章因膝下无子，便将此前始终不为父亲奉定初认可的外室所生的一子一女尽数记入宗谱，并将出了弥天丑闻的奉溆意移出。幼子奉如意由此成了长房长孙，便是奉溆意的外家吴兴沈氏也不敢置喙。
虞西敏捏着手下费力搜罗来的奉溆意旧照端详。白天他启封信件，照片随之掉落，当他拾起看清照片里的人像时，瞬间感到一阵电光石火的晕眩，片刻之后才拿稳了照片。
照片是奉溆意去国赴英时所摄。他站在码头的远洋航船之外，一袭长衫、手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编箱笼，对着摄像镜头微微笑着。大概是对着日光，他眼睛微觑，看不大清上半张脸的神情。
虞西敏算了算这张照片上的他只有15岁，正和自己的毕业照一个年纪，有血缘的两位姨表兄弟生得何其相像。即便这张照片已略有失真，他也几乎能勾勒出少年整个的样貌，仿佛是刻印在了脑海里。
虞西敏看着他那时矜持冷傲的姿态，不由得想：彼时的你会想到，一年多后你不但失去了赖以仰仗的祖父、更失去了性命和与生俱来乃至重逾性命的名声和荣誉吗？奉溆意。
这样一个轻佻的、愚蠢的、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如此不体面地终结了生命，本该是为虞西敏所完全鄙薄不屑的，但他无法忘记宋浴秋每一次的失神失控。这个被宋浴秋亲手杀死的少年，永远活在宋浴秋纠缠不明的爱恨之中。他甚至至今无法知晓，宋浴秋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手下这缕亡魂的。奉溆意的亡灵牵绊着、纠缠着、束缚着宋浴秋，让他痛恨、痛苦、被反复困扰无法解脱。这就是他虞西敏无法触及更无法打破的未知领域，盛放着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情仇怨恨。
好叫人妒忌。
这个念头一起，虞西敏立时一惊，一掌重重落在桌面上。妒忌，他竟然会对这样一个可笑可悲的小子升起妒忌？如果是他，他绝不会教宋浴秋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势必要在情爱的角力中拔得头筹。他会叫宋浴秋真心地、痴心地爱上自己，让宋浴秋缴械投降、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这样的念头闪过，他又默默坐下，将散落的报纸和照片拢入文件袋中，自嘲地笑了。
如今进退失据的他，如何还能有这样百分百的决心呢？
虞西敏忽然想到，奉溆意送往圣堂教会医院后被确认死亡，他真的死了吗？他的指尖还捏在报纸露出的一角，为自己心底猛然升起的念头一怔。
这些报道他看了很多遍，确定奉溆意是在教会医院被宣布死亡，可是没有人报道或拍摄任何关于奉溆意葬礼的信息。他旋即想到，应该是奉溆意的死太难叫人启齿，以致瞻仰遗容的遗体告别都没有。
虞西敏这样想着，心头不知怎的有了个可怕的念头。假设当年奉溆意没死呢？
他猛地一惊，立时站起身来，舒了口气走向窗边。
远处灯火通明的是陆奎生的三鑫公司所在地，他能看到路灯下安南巡捕列队巡逻的影子，这里是1925年的上海。
一个长于北京殒命于天津的旧式贵族少年要怎么改头换面成他如今的样子？
如果他果真失去记忆成为虞西敏，那么真正的虞西敏在哪里？他的父亲、母亲、冬叔，他所结识的所有人，都是为谁而来？
好荒谬的念头，虞西敏立刻否定自己，抚着窗台上的花瓶暗想：近来着实思虑太多，需要放松放松了。
奉溆意，生于光绪二十八年，殁年十七岁，彼时正是张勋复辟失败后的1917年夏。虞西敏打开泛黄的报纸随即又放下，重又翻开一旁近年来小报旧事重提的报道，其中将奉氏之死描述得活色生香淫靡无比。一个少年，艳毙于属于自己的豪华公馆中，被送往天津圣堂教会医院抢救时被人目击阴茎肿胀情致未销，俨然还沉湎于一场情事之中。最大的疑凶是他豢养在寓所中形影不离的男妓，名叫宋晓泉。
虞西敏的目光久久无法离开油墨印的“宋晓泉”三字，他丝毫不必怀疑，宋晓泉者即宋浴秋也。而整个故事的梗概也在脑海中越发清晰：一个年少懵懂、耽于享乐的豪门公子被一个处心积虑的美貌杀手引诱，最后将自己短暂的一生定格在那最不堪的瞬间。
奉溆意之死带来巨大的舆论风波。他的祖父、昔日的北洋王奉定初去年刚刚暴毙，奉家四分五裂隐于各处，却在这事件中全被卷入口舌非议之中。在此之前，奉溆意是旁人口中奉承的“好圣孙”。但他敢于反抗父权，勇敢地谏言祖父放弃称帝妄想。虽然因此被父亲奉汉章一怒之下赶到国外，但无疑因此获得了不少民主进步人士的嘉许。但在此之后，他在京津便只剩下一个可笑的荒唐的死亡结局。不少遗族世家都用奉溆意警示子孙，勿沉湎享乐招致身败名裂的杀身之祸。
奉溆意死后第二年，奉汉章因膝下无子，便将此前始终不为父亲奉定初认可的外室所生的一子一女尽数记入宗谱，并将出了弥天丑闻的奉溆意移出。幼子奉如意由此成了长房长孙，便是奉溆意的外家吴兴沈氏也不敢置喙。
虞西敏捏着手下费力搜罗来的奉溆意旧照端详。白天他启封信件，照片随之掉落，当他拾起看清照片里的人像时，瞬间感到一阵电光石火的晕眩，片刻之后才拿稳了照片。
照片是奉溆意去国赴英时所摄。他站在码头的远洋航船之外，一袭长衫、手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编箱笼，对着摄像镜头微微笑着。大概是对着日光，他眼睛微觑，看不大清上半张脸的神情。
虞西敏算了算这张照片上的他只有15岁，正和自己的毕业照一个年纪，有血缘的两位姨表兄弟生得何其相像。即便这张照片已略有失真，他也几乎能勾勒出少年整个的样貌，仿佛是刻印在了脑海里。
虞西敏看着他那时矜持冷傲的姿态，不由得想：彼时的你会想到，一年多后你不但失去了赖以仰仗的祖父、更失去了性命和与生俱来乃至重逾性命的名声和荣誉吗？奉溆意。
这样一个轻佻的、愚蠢的、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如此不体面地终结了生命，本该是为虞西敏所完全鄙薄不屑的，但他无法忘记宋浴秋每一次的失神失控。这个被宋浴秋亲手杀死的少年，永远活在宋浴秋纠缠不明的爱恨之中。他甚至至今无法知晓，宋浴秋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手下这缕亡魂的。奉溆意的亡灵牵绊着、纠缠着、束缚着宋浴秋，让他痛恨、痛苦、被反复困扰无法解脱。这就是他虞西敏无法触及更无法打破的未知领域，盛放着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情仇怨恨。
好叫人妒忌。
这个念头一起，虞西敏立时一惊，一掌重重落在桌面上。妒忌，他竟然会对这样一个可笑可悲的小子升起妒忌？如果是他，他绝不会教宋浴秋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势必要在情爱的角力中拔得头筹。他会叫宋浴秋真心地、痴心地爱上自己，让宋浴秋缴械投降、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这样的念头闪过，他又默默坐下，将散落的报纸和照片拢入文件袋中，自嘲地笑了。
如今进退失据的他，如何还能有这样百分百的决心呢？
虞西敏忽然想到，奉溆意送往圣堂教会医院后被确认死亡，他真的死了吗？他的指尖还捏在报纸露出的一角，为自己心底猛然升起的念头一怔。
这些报道他看了很多遍，确定奉溆意是在教会医院被宣布死亡，可是没有人报道或拍摄任何关于奉溆意葬礼的信息。他旋即想到，应该是奉溆意的死太难叫人启齿，以致瞻仰遗容的遗体告别都没有。
虞西敏这样想着，心头不知怎的有了个可怕的念头。假设当年奉溆意没死呢？
他猛地一惊，立时站起身来，舒了口气走向窗边。
远处灯火通明的是陆奎生的三鑫公司所在地，他能看到路灯下安南巡捕列队巡逻的影子，这里是1925年的上海。
一个长于北京殒命于天津的旧式贵族少年要怎么改头换面成他如今的样子？
如果他果真失去记忆成为虞西敏，那么真正的虞西敏在哪里？他的父亲、母亲、冬叔，他所结识的所有人，都是为谁而来？
好荒谬的念头，虞西敏立刻否定自己，抚着窗台上的花瓶暗想：近来着实思虑太多，需要放松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