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西敏看着这行清泪,眼前忽然有些模糊,他抓不住那瞬间的感觉,但心口却是扎扎实实的剧痛。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揪心的感觉,一时呼吸都变得急促,强忍着与宋浴秋艰难对视。直到很久以后,他看着那行泪滑入了宋浴秋鬓角,不禁冷笑道:“流泪?你在为什么流泪?为你……”

    “混账!”宋浴秋终于从失神中清醒过来,猛地推开他,在虞西敏几乎要撞向身后书柜之际宋浴秋又上前拉住他。两个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交握的双手上,宋浴秋松开手,缓缓道:“你有什么资格叱问我?”

    说着,宋浴秋挪开脚步,绕过地上一片玉屑,摇头道:“可惜。‘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抬起头来看着虞西敏,“我杀过那么多人,若要一一后悔,那不老早就一头撞死了?”

    说完这话,宋浴秋大步向前开了门,却又忽然想到什么,笑着回头调侃道:“我没记错的话周小琪就是去年的花国皇后吧,是你捧上去的?这样想想虞律师也是荤素不忌、男女通吃,做得好,一时豪杰才有这样的气魄。”他伸手甩出一个飞吻,随即落下脸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后的虞西敏终于佝偻下背来,他失力地坐下,竭力克制着颤抖去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他很清楚此刻的无力不仅仅是因为这阵无来由的疼痛。等服下药后,他第一时间摸出纸笔开始书写。他需要向身处广州的冬叔拍一份电报。自三年前回国,他与悉心照顾自己的冬叔时常书信往来,相互作为问候。这一次他却等不及,决定拍电报过去。

    他的目的也很直截了当,问清楚自七年前的手术往前,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离开虞西敏律师楼的宋浴秋一路狂奔,抓起停在路边花坛旁的自行车开了锁便蹬上往前。

    心惊的感觉还在身体里,他看着虞西敏质问自己的时候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奉溆意、他的债主,在口口声声地要向他讨血债。

    奉溆意,这个名字在心底一遍遍回荡,他忽然刹住车,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试图把一切不安甩出脑海。等他睁开眼,朗星大戏院门前挂着的大幅海报映入脸帘:哥伦比亚公司奇情虐恋名片《夜茉莉》。他想起庄柯不久前约他去看这部美国大片,一时又觉头痛。朗星大戏院、《夜茉莉》,背后都是叫他觉得难缠的男人。

    他屏住一口气继续往前冲,一直骑回了报社。

    等他一边取下门口悬挂的挎包放钥匙,一边询问同事小卢主编去哪儿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一阵粗粝的咳嗽声。他连忙丢下手上的东西往楼上赶,推开总编办公室的时候只有姚李源一个人,犹在抽着烟。

    宋浴秋起手推窗散烟味儿,回身对姚李源道:“总编大人,你咳成这样,烟瘾是该戒了。”

    出了一趟远门脸又瘦削了一圈的姚李源啐了一口,掸掸烟灰道:“等我死了!”

    宋浴秋不再多管,问道:“堂主呢?”

    姚李源乜了一眼天花板:“在我的休息室里。”他说起“我的”这个词,语调有些微妙的嘲讽。宋浴秋没有理会,而是立刻出门往三楼去。

    姚李源亲自布置的总编休息室外,门洞里摆着精致的瓷器和西洋画。他本人并不懂这些,据说帮忙置办的人曾参与过金融大亨虞润甫的庄园“爱棠花园”的修缮,姚李源就叫他照着爱棠花园里的陈设来。依宋浴秋的眼光来看,姚李源让帮里花的这笔钱属于打水漂。他跟着奉溆意见过人间最富贵的模样,没吃过多少猪肉却是见过整圈的猪跑了,因此心里不屑。

    休息室的大门上挖了洞,饰以磨砂玻璃,以便随时能观察到门外的动静。宋浴秋上前敲门,门却自己缓缓推开了。

    在嵌有一面水银镜子的橱柜前面正立着一个人。他身着身型挺括的西装,后脑勺的发根剔得利落,但已成花白模样。他抬眼看到了映在镜中的宋浴秋,唇角稍稍提起,转身对宋浴秋道:“回来了。”

    宋浴秋快步上前要拜,明英拦住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胖了瘦了,我倒看不出。”

    宋浴秋伸出胳膊作势道:“手瓜起腱,食嘢唔俾钱。”

    他无端学着腔调说了句粤语,把明英逗乐了,连连道:“很好很好,办得大事。你调动帮中子弟营救中共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说着他把目光移回矮柜上摆着的一把M1903式手枪,他刚启出擦拭完毕,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这是昔日廖先生所赠,如今已成故人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