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共租界驶回庄柯在法租界的家用了不少时候。

    庄柯一路亦是沉默,临下车的时候问虞西敏:“浴秋说的利用是什么意思?我不忍心追问他,可我总觉得你该知道。”

    虞西敏启了车门下去,停在车头望向里面的庄柯高声道:“他既断得干脆,你又何必再计较里头的缘故?”说完他朝沿街巡逻的安南巡捕伸手示意,让他们留心好庄柯。

    随后他一人行走在夜色中,心里并无所谓得逞的快意,也没有因宋浴秋不屑一顾而来的失落。他只觉得有一个亡灵幽魂一般游走在宋浴秋出现在他面前后的每一个时刻每一个场景。宋浴秋之于自己的杀机恨意,宋浴秋今晚的恼怒和决绝,都毫无疑问是源于那个挥之不去的亡灵。恨何以长久,答案不言自明。

    他看着脚下拖长的影子,不禁要再问那个愚蠢的问题:虞西敏,你真的能容忍自己怀疑自己吗?怀疑自己竟是另一个人?

    他停下脚步,看着这道长长的身影,不禁冷笑:宋浴秋究竟有多大魅力,竟叫他生出剥去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再换一身血肉的念头?

    这简直荒唐至极。

    在虞西敏沉思之际,一辆车子在他身侧停下。阿成默默地载上他,虞西敏坐在后座,盯着昏黄的路灯上扑闪的飞蛾过了许久,而后缓缓道:“去宋浴秋那。”

    从卡萨诺瓦舞厅离开的宋浴秋一路沿爱多亚路往西走。他对庄柯做的到底是桩亏心事,没那么快心安理得若无其事,而对虞西敏那番出言不逊也是欠妥。他脑海里想着红颜祸水四个字,不知怎的偷偷把自己逗乐了。

    因着是拖着步子慢慢走的,到外滩的两里多路走了好久。江风拂面,大小航船往来不绝。他的眼神掠过水面和船只,望向远处黑黢黢的滩泽。那里有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不知是什么人来江滩边捉螃蟹。

    他小时候也跟着村里的人一道下河摸鱼捉蟹,光着脚一深一浅地踩在烂泥里。他娘自身后喘着粗气冲过来,一把捉住他细瘦的胳膊几乎是倒提着将他拎出了泥滩。

    他拎着那双破鞋,拖着双脚上渐渐干巴结块的黑泥不紧不慢地跟在娘身后,听娘数落他不懂事,掉进了河里怎么办。他倒真没想过,只被人用“鲜鱼味美”就哄过去凑热闹了,满心想着抓着了鱼回家给娘炖了吃。

    他娘是顶温柔的性子,读过书也识礼,都不大会骂他,气急了反倒自己会哭。宋浴秋小心翼翼竖起耳朵听他娘哭了没。等到了母子俩住的窝棚,他自己跑去费力地打起井水冲脚,一遍一遍搓着脚心脚背的泥块,时不时抬头心虚地朝母亲笑,希望她也能露出笑脸不再怪他。

    过了好久他娘才过来给他搓洗,低头道想吃鱼娘上集给你买。

    宋浴秋对自己回了什么完全没印象了,毕竟那是七岁时候的事了。他之所以还能记得这个场景,是因为那天娘在帮他搓洗双脚的时候,舅舅大老远跑过来,喊着“妹子,好妹子,这下你们娘儿俩有好日子了”。

    舅舅说的好日子就是隔壁庄上有个粮油店老板看上了他娘。老鳏夫本身又不能生育,想着把母子俩一块儿接走,一口气得个一妻一子。

    他娘自然不肯,舅舅着恼,拎起他就叱问想不想过好日子。他年纪小,实则一知半解,只觉得舅舅的模样骇人,便挣扎着要逃。他娘哭着要夺过他,舅舅大掌砰得落下,他整个背脊都疼得发麻,只听得舅舅骂道:“小拖油瓶,要不是你那个被砍了头的死鬼爹,老子用得着也跟着逃吗?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还和老子犟!老子家里也四张嘴一睁眼就嗷嗷要吃,你们饿死了别算我头上!小兔崽子,早晚有天害死你这倒霉的老娘!”骂完他把宋浴秋一把甩地上,啐了一口后大步离开了。

    那天他记得自己摔得嘴豁口了,他娘连夜收拾东西带着他北上。后来他才明白,那会儿清廷预备立宪,过往和维新派有瓜葛的都免了罪,他娘才敢带他去投奔奉府。

    舅舅早几年就病死了,据说还曾经找人送信去过奉府打听他们娘儿俩。宋浴秋很难说他是个坏人,毕竟他收留着罪人家的母子俩接济了好几年。只能说自己确实拖累了舅舅,也拖累了他娘。

    宋浴秋任江风拂过面颊,想起奉溆意在奢华富丽的奉公馆哀戚地说自己是妨母克父的孤星命,心下更加觉得好笑了。他怎知道,真正的孤星其实正在他面前呢?

    宋浴秋想:我这人总是没有福分消受旁人待我的好的,天煞孤星正是这个道理。

    他这么想着,不设防有人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