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恪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登时涌上他心头的不是怀念。

    而如附骨之疽,是他深入骨髓的惊惶;

    是暴雨将至,守巢的幼鸟等不到庇护者回归,却蓦然发现天敌克星正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战栗;

    是当年记忆里那个孩子哭到晕厥又复醒直至麻木接受的无奈……

    那般光洁暄丽的华彩缎料,那样熟悉而繁琐的织锦纹样、以及那嫣红的含苞欲放的牡丹蓓.蕾上点两滴露珠儿的熟悉绣法……

    那时他尚且年幼,心智稚嫩,只觉得自家娘亲是天仙下凡,会什么都是应当的,不会怀疑他娘作为一个普通绣女,到底是从哪儿学来此等巧夺天工的精湛绣技。

    更甚者,他那天仙下凡的娘亲在他爹去世前,其实从未动过针线,只是后来家里顶梁柱没了,才突然有一天开始重拾技艺。

    再追溯到更久远的记忆里,他某晚起夜时,路过爹娘房间,竟然听见了平日里恩爱无比难得红脸的夫妇爆发了激烈争吵。

    ——他爹让他娘别再偷偷给他俩父子做衣裳万一她因此暴.露了身份怎么办,他娘让他爹读书归读书但也别想着去考劳什子科举了他身世被揭开更要命!

    他爹后来辩解自己只是去考个秀才好免丁税拿学俸,隔三岔五也能给他娘买两身新衣裳穿,别让她过得那么寒酸委屈。

    他娘便也回敬道自己只给他俩做了里衣,外头买的丑且剌人,好好的公子哥儿原本嫩滑的肌体给磨得跟老树皮似的,难道她心疼下自家夫君孩子也不行?况且省下来的钱也能买不少柴米……

    那时小裴恪迷迷糊糊,没头没尾的听过,也就不知甚解,待一觉醒来就忘得干干净净。

    待年后,他那身体向来康健的爹突兀病死在考中秀才回程的途中,连尸体都没能被家人收敛,而他娘,则也在他爹没后莫名地开始绣起金线牡丹,直至去世。

    天意弄人。

    昔年那些想不通的、不可说的、没法理解的谜团,如今好似到了时候,正朝裴恪徐徐展开。

    机缘巧合,他得见这朵牡丹。

    于是那一切好似都在裴恪的眼前倏地明晰,复又逐渐模糊晕染,浓墨重彩的画面好似慢慢失去颜色,同他眼角饱含的水雾一起升腾不见。

    他猛地仰起头,攥住身侧人的泡角,明明未曾沾酒也装出副微醺醉样,笑:“公子衣上牡丹实在好看,敢问出自何处?”

    背着光,泪眼朦胧的裴恪看不清对方的细致长相。

    只知道,那人负手在背,先是冷冷地盯着自己,见自己仍旧紧攥衣角不放手,于是气势刷地一沉,整个儿开始对外飕飕放冷气。

    三伏天里,周遭竟凉风岑岑。

    司徒骊看清了谢檀之对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傻小子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