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介瞧着不过三十出头,肩宽背阔,长身玉立,剑眉星目,英姿勃发,虽是个文官,却颇有些武人的壮气。便是这英武不凡的容颜,迷倒了云深那死去的娘亲,也迷倒了大夫人这位高门贵女。

    他看见云深,好似毫不意外,淡淡地道:“接回来了?接回来就好生安顿吧。”

    “是。妾身已经收拾了紫桐院和浣柳院,不知哪个好,只等老爷回来拿主意呢。”

    “紫桐院靠丫头婆子们住的小北院,乱糟糟的不好,她一个小女孩子家,又没个亲娘看顾,还是住浣柳院吧,清静些。只是浣柳院临水又树多,春日不免冷了些,姜氏,多添被褥火盆,别冻着她。”

    大夫人眉心一跳,面上隐隐有风雷之色,却皆尽按下,只温婉答了个是。

    云深知道,这些年父亲因着娘亲颇有些迁怒自己,于自己并不如小时疼爱,这时听见父亲终究还是替自己着想,顾念自己孤身一身,心里便一松,那滚在舌尖的话不由得冲了出来:“父亲,女儿想要洪妈妈也来,行吗?”

    裴介坐在桌边,才捧起饭碗,听了这句,举起的牙箸不由得顿了一顿。

    云深罕见地露出小女儿情状:“方才那个妈妈都不肯唤女儿作大姑娘,只肯唤声姑娘,倒好像我不是裴家女儿似的,女儿……怕以后有人欺负我。”

    裴介放下牙箸,似是要说什么,却见大夫人便笑道:“云深,府里可靠的人多得是,何必要劳动洪妈妈呢?她年事已高,该好好歇着才是,咱们家可不是那等狠命使唤人的,你是个懂事的,自然更会体谅洪妈妈。方才那个连妈妈便是母亲挑给你的,她是办事办老了的,你父亲也知道。若不是好的,母亲怎么会指给你?”

    云深只见自己父亲脸上神色变了几变,从起先被打断的不快,到满脸阴沉,最后点了点头,附和道:“那连妈妈办事老道不错,规矩却有些松懈了,夫人,你很该管束管束。”

    裴敏瑶原是垂手站着,这时接过丫鬟手中的勺子,舀了一碗酸笋猫耳朵汤,恭敬地呈给裴介:“父亲,原不怪连妈妈,现在仲家的下人还在府里没走,连妈妈也是怕口里一时闹不清楚了,给仲家人抓了把柄去。其实,依着女儿看,她倒是一番好意呢。”

    裴介嗯了一声,再不言语。大夫人见状,脸上的笑意好似杭绸一般平滑熨帖:“罢了,来人领大姑娘去浣柳院吧。”

    云深无法,只得去了。小喜上来扶她,两人一握手,才觉出对方手心皆是冷汗,二人都知道来日艰难,不由得对视一眼。

    引路的是个小丫鬟,才八九岁的样子,活泼得很,一路上叽喳不停。云深见状,向小喜使了个眼色,小喜会意,便问:“好妹妹,你叫什么?你知道我们才进府,什么事都两眼一抹黑,还要请你指教指教,别哪里错了规矩,反倒不好。”

    “我叫鹊儿,喜鹊的鹊,可不是麻雀的雀!”鹊儿笑嘻嘻地道,“你们尽管问好了,还说什么指教不指教?嘻嘻,大姑娘二姑娘她们上书问先生才叫指教呢,哪有人来请我这个小丫头指教?哦不,现在可不能这么叫了,大夫人听见了要打板子的!你们姑娘才是大姑娘,那两位是二姑娘三姑娘!”

    云深和小喜见了鹊儿一副得意的神情,便知道这丫头被奉承得高兴,也不管她称呼上失礼不失礼了,小喜更刻意放柔了声音,问:“你可知道大夫人为什么唤我们姑娘回府?还有,大夫人指给我们姑娘的那个连妈妈,是不是很受看重?”

    “不知道!”

    听了这丫头理直气壮的三个字,云深和小喜不禁扶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小喜不气馁,又问:“方才听了一句,家里似乎是有什么贵客?这你可知道?快指点指点我们,别叫我们失礼了!”

    “这谁不知道!”鹊儿好容易逮着了机会炫耀,絮絮地说了起来,“那天迎客的时候,我还帮着拎了一把行礼呢!那人来头大得很,是庆国公府仲家的大管家婆,仿佛是为着亲事来咱们家的!呀,没想到,咱们家竟也能和国公府攀上亲,真是那个什么……无上荣光啊!”

    云深心里一惊,忽地渗出一身细毛汗。因方才在庄上穿了蓑衣,故而并没系披风,这时为着不失礼,只得解了蓑衣,单穿了里头的桃红小袄。春日的风是乍暖还寒的,吹过云深那件薄薄的袄子,刮得她身上脸上阵阵沁凉,仿似夏天猛地用井水洗了把脸,整个人都冷静了。

    小喜一路上还在问那丫头,可是再详细的她也说不清了,只翻来覆去显摆自己平日在府里听见的秘闻。云深早听不大清了——她总算知道,大夫人把自己接回是为着什么了!裴介见了自己毫不意外,定是知道自己要回;大夫人又是拨人手,又是给院子,还破天荒地叫两个女儿向自己行礼,这无不是宣告自己大姑娘的身份。

    可是,这大姑娘的身份不是裴敏瑶么?府里一向只当自己是个穷亲戚,只称裴敏瑶为大姑娘,称裴敏瑜为二姑娘,对于自己,上下不过混称一声姑娘,谁也不敢扫了大夫人的兴。想来,这大姑娘的身份,此刻很是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