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明军走私蒙古、朝鲜甚至女真货物,已经是军中乃至朝堂之上尽人皆知的潜规则,就连崇祯也对此有所了解。但是没办法,这里面的利润太大,参与的人太多,谁也不可能禁绝。

    大部分将领甚至根本不问王瑾走的是什么货,只要给钱就帮着夹带。这是无本的生意,而且很安全,有些部队关内关外来来回回多次,每次都带货,每次都没人查。一是因为贿赂了长官,二是因为朝廷还要他们出力打仗,并不愿意因为钱的问题对这些将领大动干戈。

    就连宋纬、刘泽清这两个被撤职的家伙,进关的时候都不忘记夹带他们偷偷买入的人参干。高升的黄得功和刘良佐更是趁机带货无数。黄得功尚有底线,他仇视女真人,专做蒙古人的生意,经营的是最常见的以茶叶和各种生活用品换马。因为他有官方背景撑腰,所以价格会比一般的商人更优惠。至于刘良佐,只要钱给得够,把他自己卖了都行。

    也有少数人要看看王瑾要走私什么,王瑾也准备了牛皮、羊皮之类的常见蒙古粗货,他这种下级军官也就做做这种小买卖。就算被查到了也没关系,硬说这是自己军中做帐篷用的,谁又能证明他是走私。

    谁也没想到,王瑾真正要走私的是人。借着送货的机会,他的部下分为十队,跟着各路进关的兵马安全通过山海关。大战刚刚结束,明军的花名册本来就和实际人数对不上,现在更成了废纸,沿途盘查的人员不可能仔细清点每支部队的人数。

    孙承宗若是公开通缉王瑾,这些将领自会发觉。可是那样一来,上到孙承宗,下到普通的管事官吏,人人都有责任,这就成了震动朝野的大案。谁愿意惹这么大的麻烦呢?

    最终,王瑾部的出现被定义为祖大寿的家丁冒充曹镇名义吃空饷。至于相关人员,当然是在九月二十四日那天都死在金军刀下了。祖大寿反正因为大凌河之战已经落了个降级三等,暂摄原职,戴罪立功,帮孙承宗扛下了这件事,也不过是戴的罪稍重一分。祖大乐也因此被罚银降职。

    承认王瑾是流寇,那就是天大的事件,但要是吃空饷,在这年头根本不算什么罪名。因此,所有知情者都形成了默契,一口咬定祖大寿、祖大乐吃空饷。这种事他们又不是没干过,倒不算冤枉他们。

    等到下次打仗,崇祯还是不得不用祖氏家族,祖大寿的官自然就回来了。就算祖大寿最后也得退隐,朝廷照样得靠祖大弼、祖泽润、祖可法、祖泽远、祖宽这些人带兵打仗,祖家依旧是扳不倒的。对于祖大寿来说,降职根本就不算惩罚。

    王瑾最后是跟着郭瑶一起走的,郭瑶辞官了,带着残存的广东兵们返回老家。这些人中,郭瑶来得最早,天启三年就被袁崇焕招募到了辽东,来得晚的也从军两年了。

    自从袁崇焕下狱,他们就不打算干了,但是看在孙承宗的面子上,又多坚持了两年。现在孙承宗去职已成定局,他们也没有再待在辽东的理由了。

    王瑾没有对郭瑶隐瞒自己的身份。当初两人在战场上是互相给对方挡过箭的交情,没必要临分别还说谎。

    郭瑶并不在乎王瑾是什么人:“要不是我在老家有妻儿老小,我他妈也想造反了,当了这么多年兵,当得憋屈!只是造反毕竟太危险,不如带着你的兄弟跟我一起回广东如何?如今愚兄也是个小官了,不会受土豪劣绅欺负。听说琼州府荒地甚多,不过有些许海贼,也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一起去那里买地开荒,也能过太平日子。”郭瑶还以为其他分别走的队伍都是王瑾拉来凑数的,只有最后这一百多人才是他的嫡系。

    王瑾说:“好是好,只是我的兄弟不止这百十人,那三千人都是我的兄弟,我已经让他们先进关等我了。不仅他们,在山西,我还有几万兄弟,我不能扔下他们自己去躲太平。”

    郭瑶说:“山西的局面已经如此了吗?我听闻山西有数十万流民,原本还以为是妄谈。”王瑾叹了口气:“数十万那是已经造了反的,悄悄饿死的还不知有多少。莫怪小弟口冷,要不了几年,广东也不会太平了。兄长这一路上会见到不少流民,见了他们,兄长便知道大明的将来会如何了。大明有今日之局面,并非某一战之胜败、某一人任用失当而致,而是上自君王、勋贵,中到大小臣工、阉宦,下至乡绅、胥吏的全面朽烂。谁也救不了大明,不仅孙督师不能,哪个皇帝,哪个大臣都不能,只有老百姓才能。只有老百姓重新用刀枪选出一位太祖皇帝来,才能让这混沌的世道重新归于正轨,才能让亿万炎黄子孙不为亡国之奴。”

    郭瑶毕竟是军户出身,祖上世代都给大明效力,对他说这些太超前了。但他能理解王瑾,王瑾既然能杀官造反,想必是与官府有不可解的根本矛盾,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郭瑶一路护送王瑾到了沧州,到了这里,王瑾又可以恢复平时装流民,不时冒充官军勒索士绅的状态。只要注意别招惹那些在有人朝中做官的高门大户,找一般的乡下土财主蹭吃蹭喝绝无风险。

    郭王二人依依惜别,此一去山高水远,王瑾做的又是掉脑袋的勾当,说不定这一别就是阴阳两隔了。郭瑶沿大运河继续南下,过扬州进长江,由九江转赣江,至南安改走陆路,越过梅岭,至广东南雄,再乘船沿北江返回老家。王瑾则准备向东进入盐山县,他与各队管队约好,在这里会齐。

    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个盐碱地遍布的穷县。其实如果水利设施完善,这里还是能发展农业的,而且还曾经挺富裕,但是大明的水利设施嘛……反正到了明朝末年,这里就成了盗匪横行之所,还有很多私盐贩子以此为根据地。

    到了王瑾原来的那个时代,由于泥沙沉积,海岸线向东推进,盐山县不靠海了,也没有盐了。

    本地的县令基本上就是城关镇镇长,至于本地的乡绅,他们对大明皇上的忠诚就像日本的乡下豪族们对天皇的忠诚一样。

    辛思忠忽然说:“往日觉得你如同阎罗一般,但此番辽东之行,兄弟们都觉得你更像个人了。”王瑾黯然道:“这年头还是像鬼好一些。”辛思忠说:“像鬼是为了将来能堂堂正正地做人,而做人做到最后终究要变成鬼。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