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明从进陶府开始,便细心观察。陶太清住在第二进院的南向上房,三开间面宽,一明二暗,明间是主人会客、起居之地,左暗间是主人的书房,右暗间是主人的卧室。开窗是关中地区常见的“三封一敞”,即东、北、西三面不开窗,只在南面开设隔扇窗。室内都设有形成空气防寒层的平棊顶棚。

    卧室里铺设着极少见的桦木地板,没有盘砌关中常见的火炕,靠北墙摆放着一张有钱人喜欢的黄花梨雕花拔步床。房间中央有一座取暖用的炭炉,炭火熊熊,热气四溢。

    达明看见关鹤树让人将盖在陶太清身上的被褥掀开,也走了过去,推开身前的捕快,挤了进去。

    正在聚精会神察看尸体的关鹤树,忽然感到身后有些挨挤,恼怒地回头一看,见是达明,不由地皱着眉头瞪了一眼,怒声说道:“无关人等,都给本官滚出去。”

    达明歉疚地笑了笑,没有随府县那帮捕快出去,反而上前几步,探着头朝床上看了过去。

    陶太清赤身裸体,仰天躺在床上,眼睛紧闭,面色红润,脸无皱纹,双掌张开,结实的古铜色肌肤富有弹性,除了三缕长须已略现灰白外,一点也不显老态,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中年人,身下床单上明显有一滩尿渍般的印痕。

    达明看着陶太清的身体,心中暗自嘀咕道:“这个陶大官人大概平时极为重视养生,居然有着一个令许多年轻人都羡慕妒忌的躯体,如与他那个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正室元配站在一起,若说是母子,也绝对不会有人怀疑。看来绝不是个商人那么简单,应该是武功颇高的武林中人。”想到这里,他彷佛是自言自语说道:“咦,这老儿面相如此平静,有如长睡不醒一般,莫非是寿终正寝。”

    “达巡检,本县初时也是这么看的。然陶家人并不认可,理由是陶老太爷虽年过花甲,但身轻体健,神龙马壮。每餐三碗饭,一觉到天亮,手提半石粮,快步十里地。昨晚晚饭后,还拉着春云演唱康王腔。故而,绝非是善终。”王秉超摇着头否定了达明的说法,转头冲着关鹤树说:“梵林兄,你以为如何啊?”

    关鹤树认真了一遍尸格,又仔细检查了尸体,一切都如同王秉超所说的,不由地直起腰,沉吟半晌后,面色凝重地沉声说道。“陶大官人身体康健,熟悉他的人都该知道。至于因何而死,本官一时也难下定论,莫非是中了某种奇毒而死。”

    关鹤树话音刚落,门外围观的人群中飞出一句熟悉的声音:“因何而死,难下定论,却又说是什么奇毒,梵林兄,本官看你这个铁面推官还真是浪得虚名啊。”

    “秦佥事。”听到上房门外传来的嘲讽声,关鹤树虎躯不由地一震,紧紧攥紧了双拳,猛然一转身,眼睛中迸射出两道厉电寒芒看着门外,但在一瞬间,犹如川剧中的变脸一般,黑脸换上了白脸,哈哈笑着说:“你这个按察司佥事老爷,可是大庙里的菩萨,难得走出庙门,今日是哪阵风,居然把你老给吹来了。”

    “梵林兄,你岂不知眼下虽已春风漾柳带雨归,但老天爷却偏偏喜欢作弄人,来了个寒潮卷草唤雪来。”

    伴随着一个清朗的声音,门外施施然进来了一个身穿五品官服的中年男子,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清癯的面庞上长着一个鹰钩鼻子,鼻子下面薄薄的嘴唇,脸上似乎永远挂着不屑的笑容。这人就是按察使司正五品佥事秦仲冬,字雁冰,专司刑侦。他与关鹤树都是刑侦好手,两人不仅武功绝伦,而且头脑冷静,观察力敏锐,破获了不少罪案,被人称为“秦关神捕”。常言道,同行是冤家,一山难容二虎。同为刑侦专家的秦、关二人,前者心胸狭隘,后者心气高傲,因此,两人相遇,必然是铁杵撞铁钟,撞得当当响。所以西安城里流传这么一句话,仲冬一到,鹤树凋敝;梵林吐绿,雁冰化水。

    秦仲冬理了理身上的官服,背着手接着说:“如今聚昌裕银号大东家陶太清死于家中,西安城无论是陕王府,还是总制衙门和抚台衙门,以及藩、臬、都三司衙门,可都十分关注。陕王府里传出话来,要求按察使司务必查出死因。这不,来臬司动动嘴,兄弟我只能跑断腿了。”

    达明再一次被秦仲冬的话震惊得咂嘴弄舌,心里暗说道这个陶太清也太猛了,他究竟是哪路神仙、何方妖怪啊,他的死怎么还能震动偌大个西安城?就算他是西安城三个最大钱庄之一的聚昌裕银号大东家,也不过只是一个富甲一方、事业成功的商人而已。在大明国,商人的身份在法律上还是属于“士、农、工、商”四大百姓之末,地位仅仅高于乐户、丐户、世仆、伴当、疍户等堕民。就算是被人所杀,按说也入不了这些皇亲国戚、高官显爵的法眼。

    但是他不知道,如今的大明国已不是开国时的大明国,商业的发展繁荣给社会和文化带来了深刻影响,人们的思想意识、价值取向已开始发生变化,倡俭禁奢的传统习俗也受到了挑战。从亲王到勋爵、官僚士大夫都经营商业,而且官愈大,做买卖愈多愈大。商贾的社会地位自然与以往大相径庭,官商勾结使得大商贾成了达官贵人的座上宾、席中客。陶太清恰恰就是一个交结权贵,成功转型为地方缙绅的商贾,他在王侯济济、官衙多如牛毛的西安城,那是八面驶风,左右逢源,据说连陕王府、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这些官衙邸宅,他都出入自如,如履平地。这样一个能够给贪婪官吏带来利益,在达官显贵中如鱼得水的豪商巨贾,他的死自然引发了西安官场的震动。

    秦仲冬神气十足地环视了一圈,眼光在面生而又呆滞的达明脸上略微停留了片刻,也仅仅是片刻,然后嘴角含着嘲弄的微笑,对着关鹤树摇着头啧啧说:“梵林兄,陶大官人究竟是如何死的,上面可是要有个准确的回话。你铁面推官与本官并列‘秦关神捕’,怎能如此敷衍,一句‘难以定论’随意了事?”

    “你……”秦仲冬的话像一根针直刺关鹤树的心脏,当时就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年,秦仲冬仗着衙门大、品级高,逮住机会就对关鹤树百般讥讽,极尽贬低挖苦之能事,让关鹤树成了盖严了的蒸笼,有气难出。

    “其实,梵林兄无需生气。一事成与不成,尽心即可。世上没有永远的常胜将军,更不用说像你这样非正途出身的司法官,能做到如今这样,已是不易了。”秦仲冬是科举出身的官员,也是有着真材实料的官员,恃才傲物的他最看不起关鹤树这种吏员出身的官员,抓住机会便将关鹤树奚落了一番。

    关鹤树从捕快做起,一直做到今天的正七品推官,每一次进步,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才能够在人千人万的吏员中脱颖而出。这样一个自负才智的人精,如何能够面对秦仲冬那副教师爷的可憎面孔,忍受他的刻薄嘲讽。关鹤树慢慢走到秦仲冬的面前,咬着牙关地问道:“秦佥事,这俗话说得好,上马容易跑马难。大话人人会说,大事可不是人人会办。秦佥事与关某虽同称‘秦关神捕’,而且位在关某之上,神眼洞幽烛微,想必已经对陶大官人的死因了然于胸,何不说出来让我等愚钝之人开开眼界。”

    秦仲冬哈哈笑着说:“梵林兄,你终于承认不行啦。实话跟你说,没有三两三,怎敢上梁山。本官既敢出头,就有十足把握。”然后走到床边,俯下身子仔细检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