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黄土路沿山弯曲而上,连着艳阳天,路是焦干的,人走过去风吹过去扬起一阵灰。

    这是1992年初春,距离水泥路修到小南乡的况家岭还有20年。

    拐角处土灰扬起来了,一个半大的年轻人从苍翠的竹林后跑出来,小伙子身材高大,背宽腰窄胳膊粗,脸方方的有福气,五官也长得周正,是浓眉大眼高鼻薄嘴。大太阳照着,小麦色的皮肤润泽如蜜,就是头发刚剃过,薄薄一层,像个和尚。

    他后头还跟着只小黄狗,两个家伙都跑的飞快,顺路跑上去,一点不带喘气的。走小路钻进另一片林子,走到这幽深树林的尽头,最外围的箬竹旁错乱地盘着片灰蓝色大石头,年轻人和黄狗爬上了最高的那块。

    这里视野很宽敞,能看到这一整片山和山脚资水的一大段,这一带最高的山岭是对岸的雷公岭,年轻人没见过雷公岭的后边。资水蜿蜒如蛇嵌在这片山里,两头都被山遮住了,年轻人也没见过资水的头和尾巴。

    年轻人摸着身旁的黄狗呆呆地望着这片山,这片他生长的土地。他像是仔细端详着每一棵树每一片叶每一块石头,又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隐隐约约淹没进天边的地方。

    黄狗汪汪嗷了两声,太阳光不刺眼了,晚霞从天边泛过来,青山上树烧起来了,橘红火光摇曳在天上。风吹起来了,火势大了,整片穹庐都是紫红色,多艳的天呐。

    年轻人和小黄狗在紫色的天幕下慢慢走回家,他不能晚归。

    到家的时候天暗下来了,四周像蒙在褐纱布里的酒曲,模模糊糊晕晕乎乎。

    屋头坪上家里人端着碗蹲着站着坐着吃饭,近路那头蹲着的是他大姐,远远看着他过来,喊:“梭子诶,终于看够回来嘞,快来恰饭,今日有好菜恰嘞。”

    说完进屋去给他端饭。

    梭子是这位年轻人的外号,他娘嫁过来的时候带着娘家早就烂掉的织布机的木梭子,他娘觉得梭子小时候淘,一天追他打三顿,其中首要惩罚工具就是那只旧梭子,久而久之,梭子成为这位小顽童的终身代号,亲戚邻里认识他的大多这么叫。

    今天吃的荷包蛋,大姐还帮他舀了汤,碗里荷包蛋光滑圆润的蛋黄表面裂了一小块,橘红光润的流心流了出来,很香。

    梭子拿了饭蹲在屋头凑在他二姐脚边,埋头苦干,时不时翻出来点饭给黄狗。

    “三毛头,东西清好嘞吗?今日下完稻就冇看到你,莫忘掉收东西。去那头听到讲会蛮冻人的,带点厚衣裳去。”梭子他娘问他,她碗里饭扒来扒去,没动几口。

    “我帮他收拾完一大半嘞,其实也没什么要带的。”他二姐说得轻描淡写。

    “您老人家这时候晓得帮弟弟了?三毛头,出门的钱寻你细姐要,她现在是全家首富,这个年头做窃的最富。”他娘也轻飘飘回一句。

    空气变得很冷,早春三月的风吹着,冷的刺鼻。

    梭子闻到其中的火药味,不知道怎么说,他抬头撇了眼二姐,二姐倚着乌红的檐柱,正用手扣额头的血痂。

    大姐看了看二姐又看向她爹,他爹正眯着眼吧唧他那灰暗的老烟斗,他的心全在迷蒙眼眶里轻轻摇动的白色烟圈里,哪管外边在说什么。

    大姐看着那根老烟斗,一个月前还沾满了二女儿的血,血下的眼睛清澈而坚定。

    她怯怯地说:“娘,你莫这么说,人亲骨头香,望宝她也冇是故意的,再讲那头牛泽到底也是梭子和望宝看到放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