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岭飞回来之后,口口声声说要请年假陪弟弟的江名仁还是第一时间去了公司处理事务,卜然跟着钟秦两个人回了老宅。

    近乡情怯大概就是这个情形,卜然像第一次来作客似的,帽檐之下口罩之上,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四处乱看。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陌生的宅子,却发现十几年过去了,江宅竟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江名仁是个极其念旧的人,整个宅邸还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白墙青瓦,门口还是那两尊白玉石象,进门还是那幅莲年有鱼的镂空青石影壁,与苍劲的迎客青松完美相映。

    钟秦一开始还在前面带路,后来发现自己多此一举了,卜然对这个家的熟悉程度远胜于他。

    一花一草一木,都有卜然存在过的痕迹。路过那座看腻了的假山,卜然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洞里随手一掏,就抓出一叠五颜六色的糖纸,虽然时光已经使它褪去了大部分颜色,但当初偷偷藏起来时那种隐秘愉悦的心情还历历在目。

    目光留恋地划过石亭、划过果树、划过木门门栓上绑的红绸缎,花园里那匹被骑到断头的小木马重新粘好了,还站在那里等待着不会回来的小主人,甚至东南墙角他挖了一半的狗洞都还在。

    为了印证老宅真的一点没变,他又想起什么,加快脚步向耳房走去,推开门,果然看到了满墙七扭八歪的贴纸,不禁笑出了声。那时父母不准他在卧室贴魔卡少女海报,江名仁也不让,他立刻用一颗糖葫芦收买了管家爷爷,换来了在他屋里贴海报的许可,没想到这些泛黄的旧画都还在原处好好保留着。

    不知为何,一丝细细的难过从心底泛出来,就像积蓄在泥层下的水被轻轻踩了一脚,短暂地浮了上来。回得来的老宅,与回不去的自己,中间隔了漫长的十七年时光,年幼时痛彻心扉的茫然、恐惧、孤独和绝望,只在时光中浓缩成了一个黑点,钉在了毫不起眼的地方。

    走过二进院时,卜然看到角落里有个小时候他没注意到的小房子,随口问钟秦:“那个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钟秦跟着看过去,淡淡答了句:“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卜然察觉到一丝微妙,稍后又指着地窖的入口问他:“那里是什么?”

    钟秦瞥了一眼:“……我回头帮你问问。”

    卜然觉得很奇怪。比起他在江宅匆匆度过的童年,钟秦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明明要长得多,可他却这也不知道,那也不了解,举止中无处不透露着一种下位服务者的谨言慎行,难不成他哥就喜欢这个调调?

    他们脚步未停进入主楼,空气中飘来质朴馥郁的沉木香气,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幽幽檀香,无比熟悉的味道顷刻将模糊的童年从脑海深处挖了出来。卜然眼前晃了一下,仿佛穿越时光,看到年幼的自己正在小楼的每一处玩耍,身旁总有父母兄长或者管家保姆作伴,孩童无比放肆的欢笑声或者哭闹声回响在每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甚至连管家爷爷在楼上打扫的身影都与过去重合了。

    二楼是上一代人的房间,卜然定定地望向父母的卧室,脚步游移不定,犹豫地走过去,但推开门的那一刻动作又突然变得有些急躁。

    门一开,微凉的风穿透窗棂拂起干净的浅灰色棉麻窗帘,卷走了一切陈旧的味道。整间卧室没用一件压气场的红木家具,只是简简单单的白墙、木床、布艺沙发和淡黄色地板,各种各样的书像积木一样随意摞放在各处,桌上、地上、沙发旁、枕头边。可以想象出一袭长裙的女主人捧着书盘着腿坐在地毯上,看完后随手将书放在脚边的样子。

    “这里的书你看过吗?”卜然问身后的人。

    “没有,我不进这层的房间。”钟秦也在悄悄地观察。

    这里是有关江名仁真正亲人的地方,他从不敢擅自闯进来,尽管也充满了好奇。

    卜然心头那股微妙的感受又出现了,而且更加明显。钟秦的身份是养子,不,养弟,不,童养媳,不不不,猥亵未成年犯法,是童养弟……到底是什么?卜然托着手肘压着唇,神情认真严肃,丝毫看不出思维正不受控制地撒丫狂奔在白雪皑皑的撒哈拉大草原,和剃了毛的草泥马们一起裸奔蹦迪,完全忘了原本要思考什么……

    “客人!这里不能进!”突然一道声如洪钟的呵斥传来,手里还拿着浇花壶的管家快步走近,立刻对卜然做了一个向外请的手势:“这是上一代已故家主的房间,请不要随意闯入。”

    老管家虽然恭敬地颔着首,但态度不卑不亢甚至隐隐有些倨傲,责备地拧了钟秦一眼,又珍而重之地将被外人碰乱的书重新摆放出原来的位置角度,轻轻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