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十六年,大焘的铁骑终于踏破了陈国的都城,这个曾偏安一隅,统治南地数百年之久的国家,终于在纸醉金迷的绮梦中惊醒。大焘的士兵没有闯入百姓的房屋,但他们如同一群沉默的野兽,将陈国的皇室亲眷,连同皇帝本人,像拎兔子一般从皇宫中拎出来,再将他们捆成一列,以牵牛拉羊的手法毫不留情地踢踹着他们,赶往大焘的王都,雍都,等候帝王的裁决。

    陈国早该亡了,所有人都这么说。可天意似垂怜似嘲弄,偏偏让陈国云氏生出一个有勇有谋的镇远将军,陈国才得以苟延残喘十余年。大焘军队素来所向披靡,却在这位将军面前屡屡碰壁。帝王惜才,对这位敌国的将军既恨且怜,恨他负隅顽抗,阻拦大焘前行之路,又怜他战功赫赫却频遭猜忌,逃不过鸟尽弓藏的结局。陈国国主是个在软玉温香中长大,只知欢歌宴饮的蠢蠹,敏感善妒又心性多疑,经不起身边人半点挑唆。

    于是渭城一役,陈国朝廷上下像是约定好了一般集体装聋作哑,除去出兵时所带的兵卒粮草外,再没有半点援助送往渭城,全然不顾城中还有数千百姓。云将军率领战士们苦苦守城,坚持三月有余,最终还是山穷水尽,渭城被大焘的军队攻破。一朝城破,云将军被俘,陈国从此再无御敌之力。

    他是坐在囚车内,被押解进雍都的。领兵的大焘将士们恨透了他,多少弟兄折在沙场之上都拜这位云将军所赐,个个都想把他剥皮拆骨。只是上命难违,无人敢逾矩,代替天子裁夺。因此恨归恨,也出于忌惮,他们只打断了将军一条腿,将他锁在囚车中押解入城。

    按照大焘的律法,云将军该被千刀万剐。连同为俘虏的陈国皇亲都被枭首示众,大大小小的头颅在风中蒸腾出一层又一层冷冰冰的腥气。将军不怕死,他知道大焘的皇帝不会留他性命。只是......他放在膝上的手握紧又松开,他终归没能守住陈国的国土。

    阳光透过囚车的缝隙落在将军伤痕累累的脊背上,柔和的像一声叹息。也许被千刀万剐是他应得的,他想。那日城中弹尽粮绝,饿殍遍地,百姓之间已频频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剧,是他下令打开了渭城的城门,是他断送了陈国的江山。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掉落,旋即如雪片似的溶化在斑斑血迹之中。

    可当将军再睁开眼时,眼前却并非囚室,也并非刑场,而是一片雕梁画栋金翠辉煌,地上铺满纯白的绒毯,纤尘不染,案上的赤金香炉里正飘出细细甜香,更衬得满屋绮丽奢靡。他被人摁跪在地上,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先伸了过来,钳住云将军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手的主人是个漂亮的令人挪不开眼的少年。即使在从不缺美人的南地,也很难见到容貌这般姣好出众的人。肤白唇红,本已是一张明艳张扬到极点的脸,偏偏脸孔上还嵌着一对绿莹莹的琉璃碧眼,更显得他瞳仁剪水顾盼神飞,只含笑一瞥就足以令人为之倾倒。少年一头绸缎般柔顺的金棕长发束在脑后,发尾微微打着卷儿。他有胡人血统,将军凝视着少年。那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在流传到陈国的那些民间话本里,大焘的皇帝是个邪恶的君王,否则他怎么会和狐妖苟合,那妖精还给他生下了一个皇子。传闻狐妖生下孩子后就化作烟霞遁走,只留下一个外貌美丽又奇异的婴儿。那个孩子就是日后大焘的三皇子,如珠似宝的裴琉锦。

    裴琉锦是一众皇子公主中的老幺,自幼在皇后膝下抚养长大。他的母亲是异族女子,便注定他与皇位无缘,他又生得玉雪美貌,因此皇兄皇姐们也不忌惮他,彼此之间明争暗斗,对他倒是都疼得紧。再加上皇帝每每看到此子便想起那位早逝的宠妃,心中不免又愧又痛,对裴琉锦的宠爱更是无以复加。纵然裴琉锦被养得秉性恣睢骄纵,行事荒唐乖张,也从不忍过于责备。

    别说是一个战败的将军,就是裴琉锦点名要陈国国主来给他当牛做马,只怕皇帝也不会拒绝。云将军盯着这位传闻中的三皇子,裴琉锦也在饶有兴味地端详他。

    如果不是现下形容憔悴,满身伤病,云将军也是个称得上英俊的男人。剑眉星目,容色坚毅,不知多少陈国少女曾芳心暗许,将他当作春闺梦里人。可他如今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只比死尸多一口气在。裴琉锦掐着他的下巴,姿势和掐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即使如此他也没有甩开对方。

    “云将军也不是传闻中那样青面獠牙,活太岁一般的人物嘛。”裴琉锦松开手,语气里带着半真半假的失望与调侃。“我救了你,你要怎么谢我?”要是在皇帝跟前撒娇耍赖也算救的话。将军不言语,只是低下头不再看他。“我不能放你走,你只要走出我王府的门就会被人活活撕碎,毕竟你的手上可没少沾焘人的血。”裴琉锦看他似是在轻微颤抖,以为他被自己的话吓住,更是起了作弄他的恶劣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