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翊缓慢而有节奏地拍着手,啧啧赞叹,“神乎其技!”

    前无抱臂而立,“雕虫小技。”

    朱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他家团长出门没带人,这半夜突起的枪声着实让他紧张了一下,看到程翊安然无恙他才松了口气。前无看着那群荷枪实弹跑步过来的人,尤其听到是朱泽问程翊有没有事儿时绷紧了的声调,不禁摇头叹息。他小声儿地调侃程翊:“戍宁啊,你在你手下眼里就这么……嗯……”话虽没说完,某种挖苦的意思倒是表达得无比到位。程翊完全不怒,解释得从容得体,“兄弟们义气盛见识乏,让你见笑了。”后来前无贱笑着摸回寺院去睡觉,程翊这边则是把暗袭的人带回去警局连夜一通审问。基本没费什么事就搞清楚了原委,跟前无问出的差不多,几个锁岚山漏网的山匪乔装潜藏在警局周围等待机会报复,正好等到程翊只身出门,一个扮车夫摸清了路,之后伙同其他人捡个僻静的路段准备下手。

    苏局长虽然行动效率没有朱泽高,但是料理后续工作倒是很得力,审问、关押、派人搜捕其他同伙,基本没用程翊发话,一切都做得妥妥当当。县城治安如此之差,他个警局局长得负直接责任。于是最后的最后,等事情处理差不多了,他悄悄拉住程翊,问道:“团座,要不今晚我找个人儿陪陪您,也算给您压压惊。”眉眼间意味昭然。

    程翊随手做了个揉眉心的动作,淡淡地说,“苏局长客气,我今天多喝了两杯,又赶上这些事儿,心意领了,压惊就不必麻烦。”他以为他说的很明白了,结果他前脚回到卧室,后脚就有人敲门,当程翊瞧着一个打扮得颇有几分风情的姑娘端着精致的茶壶说来给团座送壶茶解解酒时,他才发现,苏局长的情真意切。

    程翊可以称得上自小读圣贤书,亲人离世后照顾他的人也是恭谦持礼的长辈,这部分经历和积累对他性格和处世都有影响,然而最直接的影响体现在他的气质上,他本身有种与战争杀戮相悖的温雅平易,做事更是可以周到圆滑不着痕迹。这种表现除了来自教育,还来自尔虞我诈的经历,来自他原始的性格。后来读军校,再后来征战沙场,见多了生死,也就看淡了俗礼。只不过,越是有见识的人越是有种自持,说白了就是一种高傲,一种挑剔,一种对人对物的要求。曾经沧海、阅尽千帆,便再难于打动。

    姑娘倒是美,美中不足是风尘。

    乱世求生已经不容易,程翊不想给人冷脸,更没打算自己将就。看着姑娘把水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大大方方客客气气道了一句,“有劳。”而后不再看她,自顾自地去倒茶。

    只是姑娘没有走的意思,反而伸手去端茶壶柄,进而借着机会在程翊手上暧昧地摸了一把。程翊挑眉,却看见姑娘水淋淋的眼神儿递过来,甜腻的声音说,“我给您倒。”

    能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沙场,抑或是风月场,程翊早就应对得一样从容。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男人本性里的恶趣味,也许是被暗示了之后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心思,程翊也朝人家一笑,抽出手时手指还刻意在姑娘腕子内侧细腻的皮肤上徘徊了一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吸引力,年轻,位高,权重,前途无量。只是,无论何时,赏心悦目的俊朗都是让女孩青眼有加的不二资本。

    姑娘几乎是受宠若惊地腻过来,一手搭着程翊的肩膀半个身子依着他,一手把茶杯送到自己嘴边吹了两下,再递到程翊面前,“茶有些烫,您当心点儿喝。”那话就粘在程翊耳朵边上,气息落在脖子里,脂粉香味儿浓浓地扑过来,程翊愣了一下,而后微微蹙着眉接过茶杯一口喝完。他单手拉了姑娘的胳膊就着起身的动作反剪到姑娘背后,于是形成了一个很浪漫的姿势,美女被这一变故搞得既惊且喜,仰头期待地瞧着程翊,而程翊贴身搂着美女的细腰,低头笑得三分迷离。他用某种类似舞步的动作带着姑娘后退,姑娘配合地跟着,只是立定之后,她就听着眼前的人说了句,“晚安,不送。”而后门被打开,她在程翊手臂的带动下转了个圈,等她站稳,人已经在门外,身后响起关门声。

    程翊坐下来,摸着自己的脖子,另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本来刚才那些戏码他在某些酒席、宴会上见得多了遇到得也多了,只要不过分,陪着演一下也没有太大妨害。他自有他的底线,而逢场作戏这种事儿,很多时候于人于己都是种顾全和通融。

    他演不下去的原因在于,当姑娘靠着他说话时,气息扑到脖子上,温热香甜,这非但没有让他沉迷反而让他回想起不久之前类似却感受迥异的经历,也有人离他这么近地说话,呼吸落进衣领,带着酒气,从凉爽到温暖而后是热辣的烫。那种感受真实强烈,对比之下,如今的“戏”颇有些索然无味了。

    程翊灌了一口茶,而后捏捏眉心,觉得自己今天确实有点累。

    前无回到寺里睡了没多久就被早起的钟声给敲醒了。寺院里早饭就是稀粥咸菜。显然庙里人没把前无师徒当客人待,计平常跟平念他们一起吃,前无则因为辈份的原因混在一干小和尚中间。十利端着能给他当帽子戴的粗瓷大碗,坐到前无身边,师兄长师兄短的叫着,问些乱七八糟的武学知识,甚至把自己的那份儿主食拨了一半给前无。前无吃人家嘴短,便耐着性子给他讲。结果,饭没吃完,计平常那边一推饭碗喊了他一声,叫他收拾东西跟自己回家。

    说不上突然,要不是因为平念,他师徒俩根本就不会在这个庙里住下。计平常跟主持不和,几乎水火不容,他们坚持着各自济世的方法,有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破裂感。这师徒二人怎么说也是寺庙的恩人,恩人要走了,庙里僧众都列队送行,甚至连很不待见计平常的住持也做足了礼数,在临行前还尽量心平气和地劝计平常放下屠刀之类,只是看得出计平常连耳朵都没带。十利倒是没有恋恋不舍,他跟前无说,“师兄,我得空了就去看你,你住后山我认得。”前无讪笑着,“我其实挺忙的……”计平常嘱咐十利要好好照顾平念,他短暂的纠结严肃的表情也在从平念空茫的眼神转向下山的路后也消失无踪。

    离开寺院的俩人都有种松了口气的自在感。前无跟在师父身后,看着师父边嚼着花生米边哼着不着调的山歌。想来这几天计平常已经被住持折磨到无法忍受,如果不是顾念那个眼睛不好的师叔,计平常决计不会挨到现在。他和平念之间的瓜葛,前无知道一些。据说是当初俩人都还很年轻的时候,一天晚上计平常无聊偷跑去寺里的藏经阁翻腾那些平日里不让他们看的书,他让跟他关系很好的平念帮他拿着蜡烛照亮,那些书放在书架最高层,计平常凭着好身手够到了藏书的匣子,却没注意匣子顶上还放着东西。匣子被扯下来的瞬间,平念当时捂着眼睛痛得满地翻滚。后来他们才知道,落进平念眼睛里的是一种慢挥发性药水,用来防霉驱蚁保护藏经阁里那些古书的。

    俩人都犯了寺院的大忌,不过因为教训惨痛,平念自此再也的过错。平念失明,最有资格怨恨的人没有怨恨,他甚至还极力为计平常求情,住持在狠狠惩罚了计平常一顿之后也就没再提逐出师门这件事,只不过对他已经是深刻的冷淡失望。

    当时,不,直到现在,寺里包括平念在内的所有人都还以为那是个意外,是无知和好奇心引发的意外,计平常心里清楚,那不算是个完全的意外。

    他不是因为好奇去藏经阁的,他去是有想找的东西,他会出家到无漏寺全都是为了要找到这个东西。计平常没有跟前无说过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只说关系到组织的存亡。他必须拿到这个东西并保管好,以牵制某个强大到足以毁掉组织的力量。

    前无十二岁知道有所谓组织的存在,知道他师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游手好闲,知道他所做得那些事情、所结果的那些人命,都不是凭着一时的义愤,都是有着确凿的证据说明其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