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坞那头一阵哗然。

    早在谢明徽探身为荀悦簪花之时,谢蔺便注意到那水榭之中与彭城王密会之人乃是永世县的谢主簿。

    子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谢蔺既非女子,又非小人,却偏偏有这种偏狭的情绪。谢明徽若肯俯首前来逢迎他,他必心生鄙弃,不肯将这赝品当回事;而谢明徽同旁人交好,他心中则又别有暗恨生,怨她态度疏离,却同旁人亲密无间。

    因此当旁人问及水榭中是何人之时,谢蔺眉角一挑,淡淡撂下几个字:“我哪得知。”

    “彭城王交游广阔,多的是虞寸功之流曲意逢迎。”

    只这谢明徽比虞寸功多了些高明的手段,竟能同时周旋于彭城王刘骞与尚书令王琛之间,此时又引得荀悦折腰,若非他早认识谢池之子谢芃,难保不被这小人骗过去。

    谢蔺遥望着水榭中相谈甚欢的几人,手指轻抚着金盏,仰头将酒盏中残酒一饮而尽,心中横生一股戾气。

    不论此人包藏怎样的祸心,蓄意冒充谢氏子弟,攀附京中权贵,今日他必要扯下她光鲜的画皮!

    “荀二郎琴逢知己,大约是不会回来了。”谢蔺一振阔袖,起身离席,“诸位既然对水榭中人好奇,不如随我前往一顾,见识见识这位令荀二郎趋之若鹜的,乃是何方人物!”

    有他提议,花坞中一干轻薄子弟再坐不住,纷纷扔下酒壶,乘着酒兴,顺着池边连廊,往池中水榭而去。

    池中一处绿洲,以一座精巧的拱桥与岸上衔接。绿洲上一间阔大的阁楼,月姬随着一众贵女凭栏坐在临水处俯瞰花坞中世家子弟斗诗斗酒,旁人或许惬意非常,她却有些如坐针毡。

    她从前在百蝶坊,色艺双绝,声名极盛,如今有幸进入谢家,却终于为声名所累。甫一亮相,她便艳惊四座,惹得旁人纷纷打听她的出身。

    昨日谢蔺声色俱厉审问过她,问及梵月手肘上被花灯灼伤的疤痕,又问及陈氏母子,唬得她再不敢提什么忠烈后裔,只胡诌父亲入狱早死,母亲改嫁,她被拐子卖进烟花之地。

    原以为谢蔺要大发雷霆,将她赶出府,谁知他竟忽然不再追究前尘旧事,反而将她当作了家中正经的小娘子,单拨了一处风景绝佳的院子给她,并伺候的仆役上下数十人,又命人连夜为她赶制华服。

    而今坐在高阁之中,贵女群集,她心中依旧有些茫然无措。

    一则为身世,她终于明白谢蔺态度为何转变之时,在外人眼里,她已经是望蔡公府多年前“亡故”的小娘子。此事如一滴水溅入滚沸的油锅,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耸人听闻,而那位改嫁的公主,多年来亦一直是京中舆论的焦点;

    二则,晨间见过太妃,往这处高阁来的路上,她见着了从前在百蝶居相熟的“故人”。那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显然认出她来,别有意味冲她一礼,笑得放浪又猥琐。她已经不记得那人的名姓,又不敢问旁人,如此芒刺在背,这场宴会尚未开始,已然叫她后悔莫及。

    如此战战兢兢坐了半个时辰光景,阁下有人来相邀,说是庐陵公邀众位贵女往池中水榭游赏春光,她便迫不及待往阁下去,也不敢同旁人走在一处,生怕被问起“家中旧事”,只带着随行的婢子捡人少的小径,欲往车马处去,想要先行回府。

    “阁上风大,吹得头疼,我身体不适意,你待马车出了府,再往永福居和庐陵公那边通传一声。”月姬一路走,一路轻声吩咐婢女,声音轻柔无力,仿佛真的受了风头痛,虚弱不堪,两个婢子忙各自扶着她胳膊,拥着她准备出府。

    方转过一株繁盛花树,前头一角飞檐翘角的亭台,亭台外候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公子,见着月姬,一张脸笑成盛放的金丝菊:“想见小娘子你一面简直是难如登天,我觑着你从阁上下来,特特绕到此处。有件事情,想同你好好商量商量……”

    月姬忐忑高悬的一颗心顿时坠入深谷,白皙的面颊也沉得能滴水,碍着身边还有谢府的两个婢女,也不好当着人前发作,只冷着面孔,虚张声势狠狠瞪了那人一眼,提心吊胆从他身侧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