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冷冬,街道上积了足足一寸深的雪,各处屋宇下结着一排锋锐的冰锥,望之牙颤。

    挥洒着的漫天纸钱,乍看和雪色一样白,纷纷如空中振翅的蝶,一卷狂风袭来,托起地上几片雪白雪白的纸钱,眼看它们在空中兀自曲曲折折几番,风的操摆停止后,迅速落下。适才高高飘起如上云巅的姿态,仿佛只是一场错觉,醒过来以后,立刻打回现实。

    丧葬队伍一路往城外走,乐师开始奏响哀乐,沉寂短小的队伍行走在苍白的雪景中,至一处新坟,入棺妥当,石碑崭新遂立上头,朱红色的漆鲜艳如血。焚烧尽的元宝莲船变作一团团曲缩的黑灰,中间夹杂着赤色的火斑。

    仪式到这,一路吹吹打打的乐师疲乏不已,腹腔内气力越发有限,此时低低的哀乐像是一声哀怨的叹惜。魏氏的丧事办得十分简陋,冯府已经没有那般雄厚的财力,为她来一场风光大葬,况且定罪而死之人,岂有大葬的道理。求个全尸,已然是万幸。庚申会与之相熟的妇人,平素与冯府多有往来的商贾,无一户设有路祭,一度分光无限的冯府,横遭变故,门前鞍马稀。

    临近冬至,眼看新春不远了,秀州城内街上照例开始挂上元宵花灯贩卖,一派过年的喜气。

    空荡荡的长明巷,偌大的冯府,仅剩下一座看着漂亮的空壳子,下人差不多走光了,府内处处朱栏无色,乏人洒扫,从而曲廊积污。庭院幽深隐秘处,时不时传来幼儿响亮的啼哭声,回荡在一片空旷,毫无生气,草木凋零的宅院中。仗着幼儿起起伏伏的哭声,冯府方有点生气。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元福带着妻子到门外扫雪。

    行经的路人一看冯府开门了,如同躲避瘟神一般,或啐一口痰,或急速走过冯府门口。更有贩卖杂货的小经纪,直接绝了此门,绕道而走,因为没有人想沾染上冯家的倒霉运。

    主母顶替其弟罪过,杖毙内衙门,冯老爷在刑狱中折腾一番,家财散尽。元福这等经历过风雨的人,仍不免感慨,金银满衣袖,任你茅坑石头,他人对你依然趋之若鹜,为你锦上添花,绕在身边阿谀奉承。一日横遭厄运,想有人雪中送炭,却成痴心妄想。冯家的大船沉了,人人争着逃出去,而他和妻子选择留下来,继续服侍东家主子。

    魏氏丧仪当日,虚情假意前来吊丧的魏延绅被冯泰打了出去,冯泰也没落好,卧床不起至今,三餐吃药,一日不落。每日看看一双小儿女,勉勉强强算是养出一点精神。后来,他时常望着小女儿发呆,空自流泪。娘家败落,生母定罪,女儿冯若月在苏家的日子,不会好过。

    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的日子,冯泰耳朵里总绕着魏延绅说的那些混账不堪的话。

    “阿姐死了,咱们还是一家人,来年京上的贡茶,还拿来孝敬姐夫。这事,翻篇了,姐夫费这么大劲非弄个一清二白有必要吗?干脆你上京去,敲开皇城的门,问我干爹爹去。哈哈哈,姐夫,白活啦。”

    “我遵守承诺为月儿清扫障碍,你们一家不谢我?月儿躲过一劫,大可以舒舒服服继续做苏家嫡孙嫡妻,阿姐必然含笑九泉,一命换一命,冯泰,你自己算算,是不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舍不得?你的宝贝心肝小外甥女险些将我害死,不是魏爷有庇佑,三两手翻倒,见阎王的就是我。我不计前嫌,讨她做个小,已经算是给她天大的面子。哦,冯泰,月儿毒死的那个丫鬟叫什么来着……嘶……雪儿?是叫雪儿吧,她老娘死前的供,我手上还收着呢,识时务者为俊杰,奉劝你开眼些。”

    ……

    从鬼门关前绕过一圈回来的魏延绅,远超他想象的歹毒,冷血之极,一下击垮整个冯府。冯泰深深懊悔自己无能无策,可惜为时已晚。受辱而死的妹妹、为女儿替了魏延绅死罪的魏氏、还有荷儿,还有荷儿……

    屋檐上又落雪了,响动拉回冯泰飘忽不定的心神,混沌的脑子里头立刻生出一个想法:月儿不能有事,荷儿也不能有事。秀州,荷儿待不下去了,她必须尽快离开,越快越好。他需筹来一点金银,供她离开此地。留在秀州,暴露在豺狼虎豹眼下,她凶多吉少。

    越想情绪越激动,冯泰翻身打算爬起来换衣出门,哪只两个松软无力的胳膊却使不上一点点的劲。几番折腾,白白出一身冷汗,手一直发抖。

    他万般沮丧,别眼看去,窗外残阳如血,断断数月,犹如经历数度生死,煎熬过几世一般。从前他只知夫人的伯父能带来盐庄三年一签的票子,能给他经商带来极多的便利,他倚着大树乘凉,浑然不觉大树抖一抖,树上的果子也能砸他一个头破血流。休说大树倚靠不得,偏护别个,他会是怎样的下场。

    冯泰以为自己几年经商打磨成半精了,却仍如稚嫩如孩童,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牢衙门,困不住手眼通天,他那些所谓的家当家业,在权势面前,根本不值一哂。

    冯府败落,仅剩一间大宅供他安身,多少年的富贵经营,转眼烟消云散,恍然如梦般。他颠颠倒倒,有些分不清究竟从前是梦,现在是梦。

    这头冯泰悔恨不迭,那头,周嬷嬷伴着沈荷,出门典当财物,供冯老爷看病抓药。在长明巷外的暗处,魏家仆人几双空等许久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一匹快马由长街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