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过……怎么放?”视线聚焦在门框之内,沈荷微微抿起唇,似在笑,“我只恨不能将他们碎尸万段,舅舅反告诉我,要我放过他们。”

    碎尸万段……

    冯泰跌坐到椅上,胸口如同有大石压着,他喘不上气。

    荣青堂外的冯府下人们无不哗然。记挂冯泰,一直站在远处默默观望的周小蝶情不自禁地握住香橼的手,捧心蹙眉。

    突然从堂内传出几声渗人的狂笑,束缚在椅上的魏氏前仰后合,好像极喜冯泰此时此刻的反应,笑罢,用她吼叫到嘶哑的声音嘲笑:“冯泰你听听,这就是你耗子给猫儿当亲娘的下场!你好热心快肠,领个祸害灾星进家门,大半银钱贴补她,锦衣玉食养着她。哈哈哈哈,你听听,她想我们全家碎尸万段,全给她娘陪葬!小贱人,你休想!看我怎么剥你的皮!”

    “为何到今日这步田地!”冯泰拍桌而起,昂头望天,“为何!为何!为何!妹妹,你且睁眼看看你的女儿,兄长有愧祖宗,有愧于你,有负你所托,我挖空心思照抚她,今日,我身陷囹吾,她居然如此无情,毫无回报之心,我们冯家为何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冯泰垂下头,乌青的双眼,小冠松散,形如枯瘦的鬼魅。驱前几步,问:“你,你想将我也碎尸万段吗!”

    沈荷摇头,眼中蒙着一双霜,扬声道:“我只要魏如英、冯若月两人,认罪伏诛。”

    “你给我住口!!”冯泰极端愤怒,彻底失态,俨然不复平日的宽厚的样子,“如此直呼长辈名姓,你爹娘教你的规矩在何处!我和你说过,你娘的死与你舅母没有关系,你不肯信。一个是我妻,一个是我骨血。一个是你舅母,一个是你表妹!她们碎尸万段,她们认罪伏法,你便得千分快意?!”

    “我娘的死与她有没有关系,她有嘴,舅舅何不亲自问问她。”沈荷厉声,直指堂内魏氏,“问她,谁端药给我娘,谁害死了我娘,满口谎言的人,自有百炼地狱在前头!”

    满空寂静。

    天上飞过一群奔向南方的候鸟,鸟阵团团如一片黑云。

    喧哗衬托着无声。

    沈荷心灰意冷,解下腰间禁步,珊瑚红如血珠凝成,垂穗随风摇摆着。她含泪,眼神阴冷:“魏如英,你对着我娘的禁步,对着天地神佛,以你的冯若月起毒誓,说,谁害死了我娘,是谁。”

    如此凌厉果决,充满杀气的沈荷,冯泰始料未及,极度愕然。关于沈荷亡母自尽前后的记忆骤然在他脑海中忽远忽近,事情过去多年,仍记得那年秀州水患,秋收在即,大水淹田,许多富商在城中寺庙开粥棚,救济难民。妹妹提议,请他带着沈荷去粥棚,尽些心力。他便做出深深思索来懊悔不及的决定。

    他不是没想过,若当日没有答应妹妹,没有带着女儿和沈荷去粥棚。妹妹见到自己未成大成人的骨肉,也许可以放弃自绝性命的念头。绝笔信,是妹妹的亲笔没错,夫人卫视不可能模仿出她的笔记。况且在妹妹的绝笔信中,没有一字着墨以控诉。妹妹最后的信,只提到沈荷。

    此时的冯泰,整个人泄气一般,可见地精气神全瘪了下来。

    而被心病折磨得神智不清的魏氏最最听不得“身后”、“鬼神”、“地狱”之类的词,一听便瑟瑟发抖,扶着椅子上乱颤乱抖,又开始吵着要给菩萨塑造金身。

    熟知事情始末的白妈妈急忙团起帕子,想塞进魏氏嘴里,一怕她咬舌咬出血,二怕发病的魏氏说出什么来。魏氏哪会乖乖配合,白妈妈慌忙找帮手,这才勉强塞进。

    沈荷没有眨眼,眼看魏氏的嘴被堵上,舅舅一声不响,眼中积蓄过多的泪无声绽放在地上。越过周嬷嬷肩头,她看向荣青堂的门槛,这道槛,将永远永远划分开了她和舅舅。

    她突然想起,四年前,春雨绵绵,船靠岸了。娘说,秀州是故里,秀州的春季潮湿,令人又爱又恨。那场绵绵的雨,下得很温柔,她忐忑地挨紧娘,目之所及皆是陌生。在淋过雨水,房屋人物如同上过浓墨重彩的秀州码头,有一个人,高高瘦瘦,蓄着须,朝她慈爱地微笑。

    那个舅舅和现在十步距外的舅舅,判若两人,唯一相似处,仅剩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