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共租界。

    今年雨季开始的特别早。眼看就要六月了,长期的阴雨天气让上海的气温一直微凉。去年冬天,东三省已经变成了日本人的,不止东三省,中国还有更多的地方都在被慢慢地蚕食,上海在“一、二八”之后驻扎日军,妥协换来的停战不知道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而眼前的上海还在饿狼的眼皮下兀自笙歌。

    雨水湿透的路面,地上的积水映着闪耀的霓虹灯,夜总会门前人来车往,尖细的歌声吊在一片嘈杂吵闹之中时隐时现,将断不断。程翊拉上包厢的窗户,瞬间袭来的安静让他有点失神。

    中原之战后,他被调派驻守南京周边。此次来上海,名义上是代表南京协助调解公共租界各国的利益关系,实际上是为了摸清分布在上海的各方势力对华对日的态度。来之前程翊被郑重告诫,“行事需谨慎,勿以小不忍而授人以柄。”他端起酒杯,苦笑,眼睁睁地看着东三省被兵不血刃的占领都可以忍,压制上海驻军的反击侵略开门揖盗都可以忍,还有什么不能忍……在这样的雨夜看着这样的上海,光影幻化的繁华脆弱的像个梦。

    这所名叫百里香江的酒楼就在上海著名的夜总会秋波渡口对面,都是有钱人来的地方。程翊今天一身便装,没带警卫自己开了车出来。他从到了上海就一直住在父亲的好友周振林家。当初父亲去世将他托付给周振林,周氏夫妻视程翊如己出,诸多关爱。若不是当年程翊一心要自己去闯荡,那么凭着他父亲的余威加上周振林时任上海财政部要职的身份,他满可以过着更轻松自在的公子哥生活。程翊不是没想过那种可能,正是因为想过,他才主动摒弃了那种人生。很多年前,是谁说过,世界颠倒了,需要人们去摆正过来……

    程翊翻转酒瓶哗哗地倒了一通,而后就着杯子一饮而尽。洋酒虽烈,可是他发现自己喝了一瓶之后身体有点不停使唤,脑袋却还是很清醒。他有些后悔自己今天的冲动,出来的时候没有跟周家叔叔阿姨说一声,也没交代朱泽来接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开车回去。

    他叫侍者去端壶醒酒茶过来,侍者推门出去时,门外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张狂无忌的谈笑刺入耳朵,那发音节奏正是程翊眼下最讨厌的日语。自九一八之后,日本人在上海的气焰之嚣张已经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可是,为了不“授人以柄”,军警双方皆缄默束手,一旦民间有冲突还要出面调停、息事宁人。忍让得到是什么,当然不会是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忍让得到的是变本加厉、得寸进尺。据查近些日子以来,上海多次发生日本人寻衅滋事、砸抢酒家商店的恶□□件,最后肇事者都被安然无恙地领走,而后继续恶行,更有甚者,上海数名抗日爱国人士相继惨遭暗杀,有目击者亲见凶手逃入日军占领区后再无踪迹。

    中国自古以来讲究,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样的忍让,非礼也,是懦弱。坚持这种懦弱又意义何在?

    “啪!”程翊没有控制好手上的力道,杯子被拍在桌面上时从杯脚与杯身相连的地方断裂,锋利的断面毫不敷衍地划伤了他的手掌,尖锐的玻璃碎片纷纷扎进皮肉里,血很快氤了满手,程翊有点茫然地看着手上的伤,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叫侍者来收拾。

    好像等了很久,程翊单手撑着额头,觉得久到自己都有种快要睡过去的疲倦感了,那个去端醒酒茶的侍者才敲门进来。

    他明显地察觉到侍者楞了一下,而后慢慢走过来,放下手里的茶水,不声不响地扶着他胳膊想将他带到一旁的沙发上。

    那一刻程翊觉得有哪里不太对,是的,施加在胳膊上的力气,还有,面对着白桌布上的好几个血手印的那份冷静。他本能地去摸配枪,可是手臂很快被钳制住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别乱动……”仿佛从千山万水外飘过来的,由远及近,穿透耳膜。

    程翊放弃反抗,由着那人把自己丢在沙发上,简单地帮他处理伤口。说简单处理是因为真的很简单,拿毛巾擦去血迹,把皮肉里容易捡出来的玻璃碎片捡出来,最狠的,用程翊喝剩的烈酒往手心一浇,疼得程翊吸了好几口冷气,差点跳起来。疼痛让他暂时清醒,一直摇晃不定地身形终于在眼前慢慢稳定,首先看清的是拿着酒瓶的那只手,露在白衬衣之外的手腕上戴着一串墨黑色的珠链。视线移到那人脸上,明明清俊的五官就那么不协调地摆出了一副让人憋气的讥诮。一晃两年多,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种情景。

    “前无(戍宁),你怎么在这里?”俩人同时发问。

    程翊看着许久不见的前无,觉得似乎没有那么久,似乎分别就在昨天。这世上的人事变迁就在转瞬之间,可是不经意的一扭头,却发现一个最容易失散的、说丢就丢了的朋友居然还在眼前。他望着前无忽然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却让前无皱起了眉头,他从没见过程翊这样的表情,如果用一种味觉来形容,那就是涩,如果用一种感觉来形容,那就是凉。

    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状况,于是默默低头,用牙齿撕下一条毛巾把程翊的手掌一圈一圈地裹了起来。这个动作没有刻意下重手,甚至有点轻柔。他低声地问程翊,“怎么连个手下都没带,还把自己灌成这样?不怕出事吗?”

    程翊定定地望着他回答:“上海没几个人认识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前无手牙并用,给程翊包扎伤口的毛巾打了个死结,而后站起来,用剩下的毛巾擦擦手,随意地回答:“我啊,来杀几个人。日本人。”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说:“好像时间差不多了。”一瞬间,有道光漫过他的眼睛,仿佛是一泓静水骤然冰封。然而眨眼过后,幻觉消失,属于侍者的稀薄存在感回到他身上。

    前无倒了一杯解酒茶放在程翊没受伤的左手而后就要往外走,才转身胳膊就被程翊拽住了。程翊说,“要当心。”前无回头,正对上程翊恍惚的目光,他觉得程翊有些怪,虽然两年不见,人多少都会有变化,但这异样连带着让他的心里都不是很舒服。于是,他甩开程翊的胳膊,回手揪着他衬衣领子将靠在沙发上的人拎了起来,有点恼地问:“你究竟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程翊任他提着,既不惊讶,也不恼怒,但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浓烈的酒气近距离地扑在前无脸上,他眨眨眼睛,手一松,程翊摔回沙发上,解酒茶洒光,程翊瞧着在地毯上滚动的茶杯愣神儿。前无无奈,摇摇他的肩膀,而后扳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说:“喂喂……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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