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庇特政局近来颇为不太平。在距离立法选举仅剩不到半月的某天凌晨,冰湖城警察局接到警讯,城郊跑马场附近的一处的民宅中发生枪击案件,死者之一正是朱庇特绿党候选人维克多·奥斯敏。据跑马场工作人员透露,奥斯敏此行是陪大病初愈的儿子外出散心。两人轻装简行,十分低调,随行人员很少。事发当晚警察抵达时,房屋内情状惨烈,奥斯敏位于一楼会客厅内,身中数枪,已无生命体征。而与其同行的儿子不在现场,至今下落不明。候选人在竞选期逝世的事件,在朱庇特历史上还是第一回发生,选委会秘书处宣布推迟竞选,新的投票日期尚未公布。第一大在野党党魁在自己家中遭枪击身亡,在禁止持枪的朱庇特星,不啻为一个爆炸性新闻,即便在案发数日后仍旧占据头版头条。新闻节目里滚动播报着案情最新进展,有民众前往跑马场献花悼念,奥斯敏生前的两段婚姻及一个孩子又重新引起关注。这位神秘的独生子现在是死是活,是真的遭人绑架还是根本就是同谋,至今仍是一个谜。案情越是扑朔迷离,就越是引人猜测,各路阴谋论便愈加甚嚣尘上,以至于以直言着称的绿党副党魁都在社交媒体上连发数文怒斥针对邵筠母子的抹黑与攻击。

    每天二十分钟的电视时间到了。护工看了一眼闹钟,干脆利落地关掉显示屏,站在跑马场悼念场地中央的记者顿时消失在屏幕画面中。如果不是精神科医生一再坚持,乔尼先生本是不愿意让电视出现在病房里的。这孕夫的脾气实在古怪得很,护工心里直犯嘀咕,每天一打开电视就看新闻,最近成天在讲什么凶杀、绑架的案子,也不嫌晦气。她本是公爵府私人医院的护理员,身为omega,远赴朱庇特照护beta孕夫的活向来是轮不到她的,只是这回病人情况特殊,格外娇贵。与她同一批调来朱庇特的omega医生在飞行器上就讨论过,这人是乔尼从水产品批发市场接回来的,送来的时候雨靴上还滴着泥水,满身的鱼腥味。一个卖鱼的小贩,成天待在又脏又乱的集市上都不嫌臭,现在住进干净宽敞的病房,反而一闻见alpha气味就呕吐不止。对陌生信息素的排斥反应是标记后omega在孕期的一种常见症状,其原理是为了防止孕中被其他alpha覆盖标记,损伤胎儿。而这孕夫只是个连腺体都没有的beta,只是怀了个孩子就来东施效颦。虽然没人了解这beta的身份,但对于他肚子里的是公爵府后嗣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一切以胎儿为重,就算孩子爸爸的要求再矫情,乔尼也不得不照单全收,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公爵府上下找了这么些合适的omega替换人选。护工这么想着,见躺在床上的人又病恹恹地合上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就也不再出声打扰,轻轻关上门,去了外面的隔间。

    旁人不和他说话,梅自寒也没打算开口。自从病房内外的alpha医生和看守被换走之后,那股不适的煤焦油味散去不少,他的呕吐症状缓解了许多,但仍是吃不下东西,每天靠输营养液度日。那天在批发市场晕倒原本是个意外。下腹的坠痛很快消退,他感觉血似乎不再流了,但一时疼得脱了力,躺在装活虾箱子上发着冷汗,周围黑压压的人影让他喘不过气。他听见摊主大声地对着通讯器说着什么,话音还未停,便被粗暴地推向一边,几个身形高大的人拨开人群,将他像沙袋一般抬进旁边的车上。梅自寒从未知道救护车可以来得这么及时发。但他还未来得及察觉出古怪,便已到达一处僻静的院落。救护车停在地下室入口前,两个急救员将梅自寒推进走廊,预备采血的护士、准备问诊的医生都在诊室里,仿佛早已等待多时。

    孕夫在八个月前曾有过生产经历,体重尚未恢复至孕前水平就再次受孕,可能增加孕期并发症的风险,医生似乎对梅自寒的病历烂熟于心。而孕早期疲劳、忧虑则容易引发宫缩,加之双胎妊娠本身就风险重重,医生在超声下确认了胎儿的发育状况,两个小家伙目前一切正常,但既已出现先兆流产症状,或与胎盘位置偏低有关,就必须马上卧床静养保胎。梅自寒躺在诊疗床上静静地听着,始终一言不发。医生将胎心仪听筒贴近腹部,微小而清晰的滴答声在室内响起,他刚想说句什么,一抬头吓了一跳,诊疗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梅自寒从未见过肚里孩子的影像,听过孩子的心跳,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一对同卵双生的宝宝,仿佛这样,他就能继续当作他们并不存在。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他曾思考过无数遍孩子的去留。这不是他计划中的孩子,到来的时机太过不巧,他根本没有足够的钱和精力再次独自迎接新生。如果执意生下来,不仅会压垮自己,也是对梅时雨的不负责任。壁虎尚知断尾求生,但他永远下不了决心,于是便一日拖过一日。今天突如其来的腹痛出血,仿佛是上天都看不下他的优柔寡断,也来推他一把,劝他早日放手。这明明是件好事,梅自寒想,但还是难以自制地痛哭出声。这是他的孩子,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听见过他们的心跳,从此就再也不可能忘记。即便他逃避了太多次身体发出的警告,拖延到了出血的地步,孩子们也仍在努力地活着,好好地长大,比他们懦弱的爸爸更加坚强。梅自寒知道了自己心底的答案。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被放弃是什么滋味,梅自寒想,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

    今天安排的检查提前结束,医生递过纸巾,旁边的护士扶梅自寒坐起来。先兆流产不意味着流产,不过有些父母爱子心切,紧张过度以至于情绪崩溃,在孕早期保胎病人里也并不少见。医生和他解释了病情和治疗计划,劝慰他安心静养,病人的情绪刚刚稍有缓和,就又见他突然捂着嘴面色痛苦,像是要呕吐的样子。诊室的门忽地从外面被打开,一群人前呼后拥地闯了进来,一股似曾相识的恶心气味扑面而来。梅自寒看到自己身边的医生护士纷纷让开道路,人群中走上来一个人,那张噩梦般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梅先生,好久不见。”乔尼在他面前站定,神色倨傲,仿佛早就预料到今日的一切,“折腾了一个月,没想到我们还是又见面了。事到如今,您想必已经清楚,您根本没有抚养公爵血脉的能力。没有我们的看管,您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这里就是专门为您准备的养胎的地方。这一回,您应该没有异议了吧。”

    “由于您先前的不配合,让公爵血脉置于危险之中,公爵大人因此十分担忧时雨小姐的成长,决定收回她的抚养权。尽管时雨小姐已经被beta污染,但好在年龄不大,从现在开始进行净化哺育,还有挽回的机会。如果这个方法不奏效,也可能考虑清除她的早期记忆。这或许会让她吃点苦头,不过您不用担心,无论如何,这都会比让她留在一个冲动行事的爸爸身边更合适,不是么?”

    乔尼的一番话说得洋洋自得,言语中又尽显宽宏大量,仿佛梅自寒是个无理取闹离家出走的妻子,而他自己则是那个劝人迷途知返的大度丈夫。先把人逼到走投无路,然后再装模做样地批判走投无路的人逃亡姿势不够优雅,梅自寒被这一通流氓逻辑恶心得胸口发闷。他前脚刚刚晕倒,后脚就有人将他带来这个地方,想必他们从一早就已经守在批发市场,或者更早一些,他在格拉丹的这一个月,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他们的视线。原来一切都是竹篮打水,梅自寒虚弱地闭上眼睛。每一回自以为的绝境中的转机,那些艰辛但隐约中有希望的新生活图景,从来都只是他的幻想。那场他已拼尽全力的逃亡,也不过是监视镜头下的一场模拟真人秀。长时间的蛰伏只为等待他精疲力竭的一刻,好来顺理成章地宣判,他没有当父亲的资格。

    不管他本人是否情愿,梅自寒从此在这里住了下来,接受保胎治疗,遵照医嘱卧床静养。受妊娠剧吐的困扰,他的身形依旧瘦削,体重增长缓慢,只有肚子一日日大起来,像是个寄生在他腹腔里的怪物,不加节制地吸干母体的能量。远离了朱庇特社会之后,他不再有隐藏腰身的必要,而且相反,这高高隆起的肚腹正是他能在此养尊处优,被一大群人服务的原因。自从晕倒那天后,他再也没见过梅时雨。他尝试过向不同人直白或委婉地询问她的近况,但没有人提供任何信息。他明白肚子里的这两个孩子降生后,他更是连一眼都见不到。梅自寒自嘲地笑了笑,他今年三十二岁,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已经结束了。等到多年过后他的孩子们长大成人,兴许也会试图寻找他们素未谋面的生身父亲。他们会怎么看待我呢?梅自寒不愿意去想。是一个值得怜悯的苦命人,还是一个合该隐姓埋名的贱民。他们会不会也觉得,他的一生就像一个笑话。

    梅自寒并未成为笑话,但梅时雨那里已是实打实的闹剧。连照看梅自寒的护士们都听说了,那个小小姐看着可爱乖巧,却是个十足的混世魔王,才刚接来几日,就把育婴房搅得人仰马翻,无论是alpha保育员还是omega育儿嫂都招架她不住,闹到乔尼那里,不知哪个没心眼的提了一句不如找个beta保姆试试,这可触到了这位大内总管的逆鳞,他因此发了好一顿脾气。不过乔尼气归气,所有人都很清楚,梅时雨才是这里身份最贵重的一个。尽管只是个私生女,但却是公爵唯一的孙辈,没准就是将来的主人。她不愿意做的事,没有人敢为难,谁也不想给未来留下把柄。不出两日,一个曾在冰湖城照顾过梅时雨的女beta保姆就被请来了。谁知道人是怎么请来的?护士们在值班隔间里议论。听说那保姆刚被带来的时候害怕得一声不敢出,切菜的手都在发抖。但是照看孩子的效果却是好得出奇,小小姐不仅不再闹人,连饭都肯多吃几口了。不愧是最叛逆的二公子和下等beta生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有主意。讲故事的人描述得绘声绘色,听故事的人也啧啧称奇。

    和鸡飞狗跳的育婴房相比,疗养院里则是一派宁静祥和。住在病房里的孕夫平日里沉默寡言,待人倒是客气礼貌,每天除了吃药吃饭,就是在窗边晒晒太阳,看看那几本永远看不完的书,活得像棵植物。一段时间下来,与他相交最密的人大多转了想法,也因此更为他惋惜。这beta是个美人,性子也温柔,难怪能讨二公子欢心。不过如今落得自生自灭的下场,这欢心看来也不过如此。连二公子都已不在意,其他人就更不必把他放在心上。听乔尼的意思,等到双胞胎出世,盛放公爵血脉的容器也就没什么用了,生产时顺便把人处理掉就是。医者仁心,留在梅自寒身边的医护们又多为omega,对弱者有天然的同理心,每每私下聊起此事时总不免叹息,即便这beta怀璧其罪,也有得是更人道的解决方法,没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在萨图尔努斯,贵族在家中豢养几个漂亮的beta宠物招待宾客的风流韵事早已不是什么秘闻。堂堂公爵继承人,即便来日有了夫人,在外多养个beta情人又如何呢?“这就算了吧,他有什么好可怜的?”隔间里的护士们正聊在兴头上,就听得门边传来冷笑。来人面色不善,像是对前面听到的那番同情言论嫌恶得很。

    “像他这样的贱民,现在全身上下吃的用的哪样不是公爵府给的?他靠身体不劳而获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到将来会有这一天。”那人接着说完,就自顾自地穿过隔间进了病房。讨论被打断,隔间里陷入尴尬的沉默。有个护工认出他是前天新调来的营养师,不过一时间想不起他的名字。“可他不也是beta吗?”看着面前合上的病房门,有人小声嘀咕道。一屋子的护士们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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