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潋将头别了过去,也没拭泪,眼定定地看着窗外幽景,道:

    “从前有一回您在皇后那儿碰了壁,您心情不悦,与两位公主小聚时喝多了,到春山宫留宿时说了醉话,说比起皇后,还是更喜欢臣妾。那日臣妾真的好开心。臣妾记得,那是去年六月十七……臣妾以为,九五之尊,自是君无戏言,臣妾还以为,您是酒后吐真言。您的随口戏语,臣妾一直句句当真。陛下将臣妾当个小宠物,岂会明白那些您转头便忘的话,给过臣妾多少希望和绝望呢?”

    梁俭此际,终于懂了。

    这正是宫闱争宠杀手锏,那道“娥皇女英您自个看着办选一个吧”的千古送命题。

    娥皇女英,大小周后,风流业冤两难全。他不愿为博美人一时欢心便说违心之语,何况,这岂不是背地里背弃高芝龙?但他见萧潋如此伤心,也不愿总提点萧潋妻妾有别了。他亲了亲萧潋的脸,强忍住对自己那张英俊阳刚的脸说情话的不适,温柔道:“朕明白你年轻气盛,凡事总爱争个高低。争什么呢,你与皇后在朕心中各有各的好。”

    此乃他往日调解后宫争锋的惯用伎俩:皇后是朕初恋,贵妃甚得朕心,贤妃与朕有过子嗣,那谁谁身世可怜,这谁谁又娇俏可爱,爱妃们都很好,都是朕的可心人,朕希望你们和气些友爱些,乖乖听话别闹啦,噢这位爱妃你似乎有些不满,但朕还有事,朕便先走了哈。

    梁俭自觉这答复已相当巧妙,既给了萧潋台阶下,又明示一番自己的宠爱,萧潋该知足了,便微笑着,等萧潋如往常一般破涕为笑佯作嗔怒,可芭蕉影摇、苍苔露冷,半刻钟过去,萧潋也不发一言。他抽出被梁俭握住的手来,头低垂,看不清神色。晚风幽幽,风过之声更显一室寂静。过了许久,萧潋才声如死水般道:“臣妾去看看那群太医煎药煎得如何了。”

    这下爱和稀泥如梁俭,也察出今夜不能蒙混过关了。他欲拉住萧潋的手、再说几句甜言蜜语,怎奈上午刚被砸中了头,一起身便一阵眩晕无力——竟眼睁睁看着萧潋走了。

    算了,过一会他不就又自个回来了。

    想自己堂堂天子,能对妃妾用情至此,已实属不易。唉,真希望他这爱妃日后能懂事些。

    梁俭吃痛地扶着头,坐回到床上,打了几遍腹稿,备好了长篇大论的甜言蜜语,待萧潋待会回来说与他听。思罢,又细细想了一番,萧潋究竟哪儿还不满意。

    遇着有人真情诘问,他向来惯了打太极。纳后宫许多年了,打太极也确是屡试不爽。后宫不过帝王蜻蜓点水留情处,他从未想过他这般对别人一颗真心含糊打诨,别人得有多少不甘幽怨。也从未想过,若别人并非只为争宠呢?

    月影西移,宝炉香浓,绮窗星静。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梁俭敲打小案,听着那虫鸣声声,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有脚步声自门外传来。

    他转过头去,面露笑意:“晴江,你回——”

    可来人并非萧潋。

    这人他想过、念过、梦过许多回。

    来者一身白衣,宛如月殿仙君,蟾宫素影,正是高芝龙。

    梁俭的心顿时漏了一拍。他见竟是高芝龙来了,连忙收起了平日哄萧潋的那副爱调笑的情郎面孔,眼神多了些许认真。可高芝龙入了门,便站定了,离梁俭一丈多远,站在烛火无光处,看不清神色,也不言语。二人长久无言,到头来,还是梁俭苦笑道:“倦飞你都知道了?”

    高芝龙仍是没说话。

    “倦飞,朕今日好歹也救了你一回,怎么还站这么远,如此生分?古人云,莫要恩将仇报……”梁俭见对方不言不语,一时有些尴尬,便自顾自打趣起来,他帝后二人难得一叙,倦飞生性内向,可不得他来说笑缓和一下气氛,“唉,倦飞好伤朕的心,朕为了救你,被太医们往头上缠了三圈绷带,倦飞便如此对朕?”

    那幽暗中的人影听见“恩将仇报”几字,似是晃动了一下,却依旧一言不发。